这是几年前的一天。西南某县的一个体育馆内，一场篮球比赛正在进行。这类庞杂的业余赛事，坊间统称为野球，在全国市场里蔚为壮观。2017年，聚集民间数位野球高手的“野球国家队”在华熙国际的赛事里击败了双外援、林志杰压阵的半支“广厦男篮”，赢得高达40万的冠军奖金，这件事后来一直被津津乐道。不过，眼下这场比赛的双方都是女运动员，正如WCBA联赛在篮球圈存在感不高，女性野球手在野球圈更是一个近乎无声的群体。随着比赛进行，对抗强度上来了，有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运动员，接二连三遭到对位球员的冲撞，局势瞬间升温，身体对抗演变为肢体冲突。眼看着代表自己出战的运动员吃亏，观众们也很快躁动起来，叫骂声此起彼伏。这种躁动最终汇聚为愤怒的人流，从看台上如山洪暴发一般倾泻而下，顷刻就把运动员们吞没了……球场暴力，是野球之“野”的极端展现，并不是天天都能遇到。事隔数年，那位留着齐耳短发的女运动员，已经云淡风轻地讲述此事。她从小就不受人欺负，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她讲义气，拥有“锄强扶弱”的朴素侠义精神，曾经纠集小伙伴把同院的一个男生揍得鼻青脸肿，原因是那个男生“欺负人”。那天，面对球场上的挑衅，她性格里早已被“镇压”的暴烈的部分仿佛觉醒了。她是一名出色的职业野球运动员——把“职业”和野球写在一起有些奇怪，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专门打野球的。如果有女性的“野球国家队”，她一定会是其中一员。大学毕业8年之后，30岁“高龄”的她突然决定换一种活法试试，去打所谓的职业联赛——中国女子篮球联赛WCBA。一个比较现实的考虑是，以她这样的年纪，继续在野球场上漂着，不是长久之计。但现在也没人知道，什么是长久之计。你一定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叫蒋知洳，来自辽宁鞍山。她没有惊心动魄的经历，可当你用全知视角洞察她的篮球生涯，看她“无知”地拨弄命运的轮盘，你一定会心有戚戚。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盲目地做着选择，也都在社会变迁的浪潮中随波逐流。
2012年，蒋知洳从天津财经大学毕业，两手空空地告别了自己的学生时代。那一年，邵婷率领北京师范大学女篮夺得了CUBA“五连冠”当中的第4冠，而曾经豪取“八连冠”的天财女篮威风不再，四年里竟然没有打进过总决赛。蒋知洳面临两个选择，去打WCBA，或者加盟一支企业队。
蒋知洳与启蒙恩师衡文教练。
做决定时，她没有纠结。一是打职业未必比去企业赚得多——以现在的WCBA选秀为例，状元秀的最低保障工资也不过15万/年而已。与付出的汗水和承受的压力相比，去WCBA并不划算。二是常年冲击冠军无果，让她对篮球心灰意冷，“觉得不管怎么努力，球队都不能赢球。”在客观现实和消极心态的双重支配下，她西行一千多公里，成为宁夏银川一家能源型国企的员工。跟一般的公司员工不同，蒋知洳这样的员工不需要从事具体的生产，他们的工作就是训练以及代表企业去比赛。这种劳动关系，圈内称之为“挂靠”。彼时，煤炭行业正值巅峰，煤炭企业的篮球队也是兵强马壮。蒋知洳所在的篮球队，被视作企业“最亮丽的名片”，这支球队走南闯北，在全国乃至海外为企业争得了无数荣誉。2013年6月，该队甚至代表中国在第三届世界职工运动会上夺得了男子三对三篮球项目金牌。它的兄弟企业冀中能源集团，2008年与中国矿业大学战略合作，从此矿大男篮全称成为“中国矿业大学冀中能源体育学院男子篮球队”，次年，矿大男篮夺得了队史迄今唯一一次CUBA总冠军。蒋知洳刚到队时，队里每天参加训练的可以达到三十多人，男女篮混编在一起，气氛热烈。男队人才济济，甚至囊括了太原理工大学魏明亮（现任山西男篮助理教练）、王振富这样的顶尖好手。那段时间，蒋知洳的生活过得还算惬意。可是随着煤炭行业的衰落，篮球队昔日的热闹也一去不返，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训练的人越来越少”，男队员逐渐走光了，女队员也各奔东西，最后每天坚持训练的人，只剩蒋知洳一个。尽管她给自己制定了训练计划，但那种整个球馆只有回音作伴的日子，确实让她感受到了难以名状的孤独感。保洁阿姨有时会过来问一句“要不要开灯”，这是她在馆里一天唯一的对话。她可以像很多大姐姐那样，调去去做一些办公室工作，可她觉得“坐不住，心还没有完全静下来”——而且自她上大学以来，她几乎所做的一切都是打球，从未真正去面对过别的工作。她也可以利用业余时间去训练营带队打发时间，可她觉得“有劲儿使不上”，她还是更愿意打球。银川虽有好吃的手抓羊肉，但行业日薄西山，这里的篮球已无法像她毕业的那些年里带给她可观稳定的收入。蒋知洳说：“每天只是训练，没有实质性的工作，觉得是在虚度光阴。”这是艺术化的表达。事实就是，她得走向下一站了。
蒋知洳决定离开银川。2018年，她办理了停薪留职，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野球手。本质上来说，她跟杨侃此前报道过的“3个月减50斤”的李青翔和“野球外援”C.J.特罗特没什么分别。
她在山东滨州的魏桥集团呆过一阵子。在WCBA找到工作之前，她常驻广东顺德的一个镇，那个地方很小，连稍微大点的商场都没有，球馆周围是成片低矮的农村自建房。更多的时间，她是以雇佣兵的形式频繁转换地标，昭通，红河，南宁，遵义，佛山，东莞……野球手是篮球场上的游牧民，一串串地名连成了他们迁徙的路线。女篮的野球收入，跟男篮不可同日而语。蒋知洳这样的顶级球手，每场两三千块。但好处是不受羁绊，只要你打得动，你永远有得打。为此，她在极为简陋的环境下打过球，一跑起来尘土飞扬，迷得人睁不开眼睛，汗水和扬尘在身上自动和成了泥。当然，她也遭遇了文章开头的球场暴力，那场群殴的结果是，她的球衣被撕得不成样子，身上多处挂彩，被保安护送了出去。粗粝的野球场，真的把她磨成了启蒙教练衡文所说的“鹅卵石”。1米86司职前锋的她，在女篮野球场上如同一个Bug，她可以用身体强推对手篮下得分，也可以对手为轴灵巧地转身挑篮，叫人难以防守。她很自豪地说，她就是冠军保障，“出去基本都能拿冠军。”可唯一能装点“野球王”桂冠的，只有2018年中国三对三篮球联赛冠军。
多年以来，她的“合作伙伴”换了一茬又一茬，从初入野球场时黑龙江省队那帮大姐姐，再到出生于1998年的、曾在CUBA单场轰下72分的方敏，在这种更迭之中，她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年华的逝去。不像男性野球手，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跟哥几个并肩作战到40岁甚至更老。可对于女性野球手来说，结婚生子、回归家庭才是永恒的母题。30岁的女性野球手，算得上高龄了。“有了老公孩子的，顶多附近打打，不会像我这样跑这么老远了，也不会像我这样打得这么频繁了。”蒋知洳说。她在野球场上赚了一些钱，给父母在鞍山买了新房，可她还是一事无成——这里指的是事业上的长性，野球不能打一辈子，退役时背着若干个“村BA”冠军头衔算什么呢？更重要的是，她不是没有能力取得更大的成就。“我现在有种紧迫感，再不干这个事，以后可能没机会了。再这么晃荡下去，不好。”野球之路走过九年，她想通了一些什么，“起码这样等我年纪更大了，不会有遗憾。”
从银川离开以后，蒋知洳从没有停止过冲击WCBA的尝试，却总是缺乏临门一脚的运气和勇气。一支联赛新军曾跟她签下一份不错的合约，金额与她在野球场上一年相当，跟队数月却因为某些客观原因没能完成注册。她还去过一支老牌强队，只是待遇没能谈妥，“那会儿觉得可打可不打，反正也有（野球）工作。”蒋知洳说。
这一次，30岁的她并没考虑太多，只是想要成为一名职业球员。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额外想法的话，那就是她需要一个WCBA球员的身份，为自己打不动的那天增添一份履历。做教练也好，做什么也罢，WCBA退役运动员的身份，顶得上一堆“村BA”冠军。2020年，一次机缘巧合，蒋知洳结识了曾任NBL洛阳金星队总经理、现在改做篮球经纪人的刘世星，委托刘世星帮她运作选秀相关事宜。11个名字叫过之后，她落选了。刘世星猜测，可能是她的年龄吓到了各个球队。是啊，连球迷都知道30岁的人毫无潜力和培养价值可言，身经百战的经理人和教练们为何要相信你具备WCBA的实力？可蒋知洳不甘心，她跟WCBA很多现役球员在野球场交过手，她的逻辑是，如果我能在野球场战胜她们，有什么理由不能在WCBA谋得一席之地？今年休赛期，刘世星再次把她的简历和集锦递了出去。这一次，福建女篮同意让她试试，而该队的主教练正是有着“福建球王”之称的前CBA球员龚松林。
10月3日，“新冠”疫情仍在福建的一些地方肆虐，蒋知洳带着一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赌性来到了福建女篮驻地——位于福州的省体育局大院，再次向职业发起冲击。福建女篮是典型的南方球队，“小快灵”打法为主，队内缺乏绝对高度，而蒋知洳身高1米86、体重82公斤，内线技术出色，恰巧就是福建队缺少的球员类型。虽说她没有WCBA比赛经验，但比赛经验远比队里的绝大多数球员丰富，凭借在试训里的出色表现，她成功留队，与福建队签下了一份为期一个赛季的合同——今年的WCBA联赛从11月14日开打，赛季仅有一个半月，是历史上最短的赛季。这给了命运悬在中间的蒋知洳一个机会来试试。
蒋知洳成为了福建队休赛期引进的4名球员之一。在这里，龚松林让她打从没打过的中锋。4名新援里，蒋知洳比第二“年长”的李雨桐大了足足7岁。
这一季的WCBA联赛，可以算作职业联赛里的奇观——如果WCBA的确能算作职业联赛的话。今年有18支球队参加联赛，事实上，目前中国的女篮“职业队”总共只有18支（含一支大学生联队），WCBA可以算作中国女篮的顶级联赛，也可以算作中国女篮专业圈里唯一的联赛。WCBA之下，再无低级别联赛。对所谓顶级联赛有兴趣的体育局或企业，只需能承担运动员工资和奖金，就可组队参加，球队进出自便。曾数次夺取冠军的老牌劲旅辽宁女篮，在一度解散之后，今年回到了WCBA赛场。但另一支老牌劲旅河南女篮，退出了本季的联赛。正因如此，各个水平和情况完全不同，完全不在同一层次里的球队，都汇集在四川温江进行赛会制比赛，每天出现在中国篮协官网上的比分，常常让人错愕。两支实力最强的球队四川和卫冕冠军内蒙古，常可以五六十分差距大破对手——那只是因为她们不想赢下100分，而被她们以50分之差击败的中游球队，仍可以四五十分的优势击败底部球队。某些球队一节得不到10分，甚至只得3分或5分的情况层出不穷。如果你并不关注中国篮球，你很难想象，在东京奥运会上表现出色的中国女篮，背后是这样的环境与土壤。到本文成文时为止，福建女篮1胜4负，排名在联赛中游。她们在前四场总共输掉155分——接近场均输掉40分之后，终于在第五场击败了迄今一胜难求的大庆女篮。蒋知洳五场球都打了首发，总共17投3中，场均2分4个篮板。因为方式和野球时代完全不同的训练，蒋知洳从来到温江赛区起，就出现了腰椎间盘突出。接着，她的脚也崴了。在这里，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向她袭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