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至正文

从新疆到内蒙古,寻找这个时代的萨满


很多人在谈到萨满文化时,都会将萨满文化视同不为人知的神秘之物,自觉将其择离出社会。2020年4月,顾桃梦见已逝的鄂伦春族女萨满关扣妮,2020年5月,他决定谱写萨满地图。靠着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他找到了哈萨克族的库尔曼、翻译女孩阿加的爷爷、伊犁的努尔古丽森、年轻萨满斯登扎布,以及女萨满其木格。而这趟旅程,顾桃进入的不光是一种更为陌生的民族传统习俗,也是萨满文化中对万物的爱与包容。


——编者按


2020年的5月刚一到来,纪录片导演顾桃就从他在草原的营地踏上了寻找萨满之路,这一天距离他认识的第一位萨满,也是鄂伦春族最后的女萨满–关扣妮离世已过去了七个月之久。


而就在距离出发的一个多月前,顾桃梦到了去世的关扣妮萨满,梦里老人叹息着,诉说着未能见最后一面的遗憾。顾桃醒来之后,意识到这是在自己地暖开得十足的呼市的楼房里。他坐起来,在黑暗中,他知道自己离开北方寒冷的呼吸已经太久了。


鄂伦春族最后的女萨满–关扣妮,逝于2019年10月3日,享年84岁。 ©百度百科


在顾桃生长的地方——内蒙古的呼伦贝尔,萨满是一种神秘古老的职业,在民间始终延续传承着,萨满的存在让这里的人们心有所依,时刻保持着与自然的联系,敬畏自然


很小的时候,顾桃便从他的父亲——顾德清,一位专注于研究鄂温克与鄂伦春族文化民俗的民族志专家那里,通过照片和文字认识和了解了鄂温克与鄂伦春族的萨满,顾桃看着照片里他们的穿着打扮、做法时的仪态和动作,感到颇为新奇,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艺术形式。


当鄂伦春族的关扣妮萨满布满褶皱、安静祥和的脸庞和幼年时父亲冲洗的黑白照片交叉重叠于顾桃50岁的梦里时,他决定寻找和重塑记忆。


但这一次,他并不打算直奔自己熟悉的地方与故人重逢,而是选择了西行去往新疆,从新疆阿勒泰穿过河西走廊,进入内蒙哲里木,赤峰再到他的老家呼伦贝尔,那里的布里亚特蒙古族有一些优秀的萨满。



2015年顾桃去到新疆拍摄草原题材的相关纪录片,与新疆结下了深厚的缘分,始终关注北方少数民族生存状态的他,突然发现在这一片广袤的秀丽宏伟之地,深深扎根着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蒙古族这样古老美好的少数民族文化。


在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的民间,萨满依然十分活跃,只是他们不再被称为”萨满“,而是演变为“巴合斯”。


因此顾桃决定尝试进入一种更为陌生的民族传统习俗文化中,邂逅带着温度的情绪和故事。


顾桃创作了很多萨满题材的绘画,图为其中之一。


“每个人都有一种情绪,这种地域上的情感,融化在四季里。以前拍的是个体的萨满,现在我想把它以陌生的方式浸入,像一个地图,慢慢的去走,让自己的灵魂能跟上。”顾桃说。


有一位萨满曾经说过:萨满就是祈福上天和大地之间的人们,就这样行走着。


用行走记录行走,在北方大地上弥合现在与过往的缺隙,在萨满的吟唱中重回自然,前往未知的领域体验爱的疗愈。



家族的传承人库尔曼


?

新疆哈密


库尔曼是顾桃通过一个新疆音乐人朋友推荐认识的,一起推荐的还有另外一个比较有权威的”西部大萨满“。


通过朋友发来的照片可以看出,这位大萨满的确充满某种无可名状的威严,顾桃最终还是决定拜访这位住在山上不肯下山的巴合斯,即新疆哈萨克族的萨满。


黄昏日暮时刻,从远处俯瞰库尔曼巴合斯的家。


库尔曼巴合斯的家位于哈密双井乡,全家靠放牧为生。作为家族的第十一代传承人,库尔曼拥有的技能就是给人把脉,看病、治病、占卜、驱邪、还能与神灵对话。


库尔曼虽能给人治病消灾,但苦于考取不下行医证,只是靠着邻里乡亲的认可将巴合斯的神赋发挥出去。


夜晚来临,库尔曼家的传统毡房外面早已被一片黑暗包围,寒冷的风吹过戈壁,静谧之中彷佛神的低语隐约传至耳边。



毡房内的库尔曼和徒弟已经脱掉平日劳作时穿的迷彩外套,换上了维吾尔族的传统服装——裕袢,库尔曼的裕袢是蓝色,镶嵌刺绣纹饰,徒弟的裕袢则为红色,师徒俩整理着装的时候,冬不拉的声音已经渐渐调拨起来。今日是为一个中年男人治疗腿疾,库尔曼让男人坐在地毯上,其他人则围坐一圈,在冬不拉的弹奏中,库尔曼拿起鞭子,唱念着咒语,围着人群转圈,徒弟则紧随其后。


直到库尔曼感觉能量降临,便有人在病人跟前放下一块烧红的铁块,库尔曼嘴中的唱念还在继续,只见他脱掉鞋子,将脚放在烧红的铁块上,快速移开至病人的腿上,第一下先是脚跟接触,第二次是脚尖踩上去,就这样轮替重复多次。


烧铁块的巴克斯妈妈。


库尔曼便重新穿上鞋子,继续绕圈唱念,徒弟上前,重复库尔曼的动作。


铁块的温度极高,仪式结束后,顾桃特意看了师徒俩的脚,除了有些发黑之外,并没有烫伤。


仪式接近尾声的时候,师徒俩手脚麻利地爬上毡房顶,对着夜空发出鹰的嗥叫。


祷告结束后,库尔曼一家用双手抹脸,以示将美好祝福纳入心中。


直至毡房内外恢复原本的平静。


整个过程中,冬不拉的弹奏声始终未停歇。


次日清晨,库尔曼家的小羊们纷纷占领了毡房外停靠的汽车顶盖,库尔曼的母亲正缓缓向山腰攀去,毡房内的库尔曼又恢复了劳作状态,还是那一身迷彩服,萎坐在矮桌前,喝着奶茶,掰下一小块馕递进嘴里。


等到顾桃再跟库尔曼见面时已是2021年的新年之后,库尔曼告诉顾桃他已经于年前12月份拿到了萨满证,上面据说写的是“学士萨满”,好像是长白山萨满协会发的。


尽管有了这样的证明,但他的法事和行医也还是在模糊微妙的边界,只得仍旧以牧民的身份自居。但有限的牧场和被限定牛羊的数量,生活也难以为继。



声若洪钟的阿加爷爷


?

新疆伊宁


告别库尔曼一家,顾桃一行人下山继续往新疆腹地行进。纪录片导演张翀给顾桃发来微信,向他推荐了在民大读民族学的哈萨克女孩阿加作为此次新疆之行的翻译。顾桃和阿加联系并见了面,通过阿加的自我介绍才知道原来阿加的爷爷也是一名巴合斯。


阿加的爷爷今年74岁,25岁的时候就开始有了这种能力,从工作岗位退休后便成为了”巴合斯“,会把脉、正骨、占卜、驱邪三四种巴合斯之道。


阿加的爷爷在自己铺满传统哈萨克花毡的房间里。


(以下是阿加爷爷的口述内容)


巴合斯有三种,一种是会念咒念经治病的是“沃合玛勒巴合斯”;另一种是会占卜(哈萨克语“胡马拉合萨鲁”)、把脉、正骨(哈萨克语说“美尔特克萨鲁”),驱邪(“吾什合萨鲁”认为是被不良东西附身或玷污)的是“浑巴勒巴合斯”,这两种都是神灵选择的或附体之人;第三种没有神灵附体但是有超常人的学习天赋,即使没有被天选也能通过后天学习获得。第三种是世代可传承,祖先当中有可能出现过被神灵选择或附体者,后人为了能够传承这种能力,通过学习来继承这种能力。

 

其实巴合斯就跟医生一样给人看病治病的,以前没有医生的说法,能治病的就叫他巴合斯、巴勒戈尔(也是巴合斯的叫法),现在能治病的就叫医生。还有“莫勒达”(指阿訇)以前就是老师(在新式教育没有传入之前新疆地区施行的是经堂教育),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过去人们对教书育人的人的尊称就是这样的,没有现在的老师的说法,以前的老师就是“莫勒达”。


阿加的爷爷。


现在时代变了,很多东西的叫法和人们的身份也在随着改变。在过去很多的名人以及他们的的发现,还有很多治病的方法,都没有被记录,没有专门的人去探索这些奥秘;而如今你们就在用现在的知识和科技去挖掘和发现过去的“科学奥秘”。

 

巴合斯通常拥有发明东西的能力,如今的科学就是在很多有智慧的人的基础上不断的探索中进步发展起来的,科学是世界各民族的智慧的结晶,所以团结起来才能发展。


拍摄时的场景。


阿加的爷爷壮硕的身影浸在阳光里,声若洪钟地讲述着过往,顾桃在摄像机后面眯起眼睛看着这位乐观睿智的老人,更加坚定了这一次的行走,只管追寻,美好的结局终会显现心中。


有行医证的努尔古丽森


?

新疆伊宁


通过阿加爷爷的介绍,阿加协助顾桃联系上了伊犁地区最有名的女巴合斯,这是一位令阿加的爷爷都尊重的女巴合斯。通过阿加的翻译,顾桃和这位女巴合斯——努尔古丽森约好在巩乃斯种羊场见面。


与努尔古丽森的见面奇幻到令顾桃震撼,就在前天顾桃一行在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的精河服务区休息时,旁边一个新疆牌照的车上下来几个妇女,穿着艳丽,热情爽直,看到顾桃鬈曲的长发,感觉新鲜,纷纷合了影。


而这日当顾桃赶到努尔古丽森微信发的位置时,一眼便认出了前天给他们拍合影的小伙子,小伙子自我介绍说那天合影的人群中正有努尔古丽森巴合斯,自己就是巴合斯的儿子。


和努尔古丽森见面后,努尔古丽森说:“我知道你们会来,但前天见面时不能告诉你我是你们要找的人,神灵会考验人的诚意。”


正值肉孜节之际,热情好客的努尔古丽森家的长桌上摆满了丰盛的吃食来招待顾桃一行,她身着华丽的民族首饰,眼睛深邃直击人心,双眉浓重,眉峰高挑,不笑时周身散发着肃穆凝重,端坐在雄鹰标本底下,另一面墙上挂着毛主席的画像。


摄于努尔古丽森家中。


说到有一些萨满行医误人的时候,年过半百的努尔古丽森义愤填膺,大声地用哈萨克语说道:“巴合斯是神赐的,来爱护我们的子民,减轻他们的痛苦。”


努尔古丽森更被接受的身份是哈萨克医,还有政府颁发的行医证,几年前家门口排着队等看病的都在几百米之外,那时她也资助了很多困难家庭的学生和孤儿。治病和资助,让她的家里挂满了哈萨克语的锦旗。


穿过努尔古丽森家装饰精美的伊斯兰风格的庭院,是她的工作室,墙上挂着努尔古丽森做巴合斯时用到的哈萨克马鞭,做工精致,肉眼看上去便知道分量沉甸甸的,在哈萨克族的历史上,马鞭对游牧于草原上的哈萨克人的生活有着深远的影响,有时马鞭象征着一种权威,同时也被当作可以驱邪的神器。



那天晚上,顾桃一行正好见证了努尔古丽森治病的整个过程,待病人离去之后,依然处于震惊中久久回不过神来的顾桃通过翻译听到了努尔古丽森关于她身为巴合斯的合理解释。


我不是后天习得的,我很早就知道我身体里有某种能量。你刚才看见我手拿神鞭的样子,一会又忽然做出动物的形态,那都是神灵的指引。她(病人)身上有很大的毛病,很麻烦。”


在炽光灯下,顾桃听着努尔古丽森的哈萨克语和翻译口中的汉语两种语言混杂的声音,恍惚出神,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上图:顾桃一行与努尔古丽森一家的合照。

下图:中间红衣者为努尔古丽森,顾桃在向其讲述之前拍过的蒙古国萨满的故事。


当晚努尔古丽森及其家人为顾桃一行人布置好了床铺,便各自散去休息了。顾桃夜宿努尔古丽森家中,躺在有温度的哈萨克地毯上面,依稀辨得房间里布满异域花纹的浅黄色壁纸,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整宿睡得安稳,仿佛有所庇佑。


次日,顾桃和努尔古丽森一家辞行离去,努尔古丽森拿出牛奶,象征性地向顾桃身上抛洒了几滴,口中念念有词。之后两人拥抱告别,努尔古丽森露出惜别的笑容,比冬日里的阳光更暖人心。



热血的青年斯登扎布


?

内蒙古南屯


顾桃暂时告别了新疆之行,返回内蒙,一路向北,来到了布里亚特蒙古族生活的呼伦贝尔,与特地从呼和浩特赶来的呼可夫导演会合了。


呼可夫大学毕业之后,一直从事民族题材的电影创作,同时也是顾桃纪录片《浩特浩特·青》的主人公,身为蒙古族的呼可夫,虽然从小生活在城市里,但骨子里流淌的血液基因激发了他对自己民族历史文化的热情,呼可夫说:”我们民族的灵魂所在,就是萨满,萨满传承了古代草原文化的一个根基。”



后来呼可夫遇到斯登扎布萨满,两人关系甚笃,呼可夫便萌发了拍摄一部关于斯登扎布萨满的纪录片。


年轻的斯登扎布萨满发型很酷,两边的太阳穴剃的很光,齐肩发只留在头顶和后脑勺,几杯白酒下肚,斯登扎布眯起有神光的眼睛说:“你们看我是萨满,但在宇宙中我像金色的兔子一样,蹦来跳去,无所欲求。”


着萨满服的斯登扎布。


斯登扎布萨满告诉顾桃他第二天要去牧区祭祀,顾桃征得同意后与之一同前往,披上萨满服的斯登扎布不再是前一日那个听着九宝乐队的歌在街边撸串的热血年轻人。


布里亚特的萨满服很重,也有气势,在鹿皮上镶嵌铜镜,护心镜,铜铃,铁质的鹰,熊,刀,剑,弓,手,脚,日月星辰,还有肩胛骨,嘎拉哈,海里的贝壳,海螺。这些铜器,铁器加厚实的鹿皮还有带鹿叉的帽子,总重量超过八十斤。


在助手为其穿好萨满服之前,先要吹响螺号,低沉的螺号声的穿透力和声韵不亚于藏传佛教法会的长号,之后再着萨满服敲鼓唱词,鼓声一响,头顶的树叶便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每个人的脸庞在震撼中默默接受风的抚恤,像神灵的触摸。没有人能看到面部被重重黑帘遮挡的斯登扎布此时的神情。


仪式结束后,脱掉萨满服的斯登扎布疲惫地坐在树下,沉默不语,那只金色的兔子又藏匿起来了


而协助他一起完成这场祭祀的还有昨天晚上凌晨从新巴尔虎左旗赶来的女萨满——其木格。


斯登扎布与其木格在神树下为祭祀仪式做准备。



腼腆的女萨满其木格


?

内蒙古东旗


敖其几年前玩起了抖音,注册了账号,取名叫“敖其在草原”,专门介绍内蒙古草原上的美食,现在已经有了几十万的粉丝。在他成为一名网红主播之前,也拍摄过纪录片,女萨满其木格就是他的纪录片《其木格的远行》中的主人公。顾桃和敖其相识,又遇到了其木格,于是总是感慨冥冥之中这种奇妙的缘分。


在完成祭祀后,顾桃便跟随其木格回到了她的家乡。


其木格性格腼腆,话少,多数时候很平静。其木格家的牧场中间矗立一颗参天的松树,其木格萨满誉为神树。快到神树时上方盘旋着一只大张翅膀的鹰,在风中似乎都能听到煽动翅膀的声音,呼可夫导演说师傅一到神树,这只鹰就会盘旋空中。


身穿萨满服、手执萨满鼓的其木格在神树下。


其木格今年32岁,15岁那年成为了乌特根,在蒙古萨满体系里,男萨满被称为boo,女萨满被称为udugen。乌特根为通晓天地密语,神选之人之意。


当呼可夫导演问起为什么会祭祀这颗神树时,其木格回忆说:“因为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会在这棵树边上,在这颗树旁会有被爸爸捧在手心的感觉,所以我很爱这棵树,对松树有不一样的情感。我的师傅也说这棵树的能量很强,让我好好祭拜这棵树,最好在这里建个房子,把自己的法器都拿过来,但是我不应该这么自私,这棵树不能一人来祭拜,应该跟所有牧民一起来祭拜,一起来尊重它,保护它,所以一旦做一些法事的时候都会把大家带到这里来。



其木格说:“为了邻里百姓们,为了草原上的牲畜们,为了他们没病没灾,上天给我安排了这个职业,这就是我的命运。能给予我这样的职业,我非常荣幸骄傲,我的人民们非常开心快乐,没有病痛。”


眼前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姑娘,从十几岁起就穿上了沉重的萨满服,但还能依旧不知疲倦地旋转、跳跃、唱念,其木格说整个过程中她丝毫感觉不到累,仿佛是去明亮的礼堂参加盛大的舞会一样。


其木格。


她一边说着一边捡起草地上的一坨干牛粪放在手里玩,风拂过她的碎发,瞳孔里泛起黄褐色的柔波,双颊的红意似是一夜熟透的柿子般生长在这起伏的牧场上。


作为古老文明的传承者,如今的萨满沿袭下的精髓也许更多的是对万物的爱与包容,他们的肉身,纵然受限于现实环境,也要凭借一己所能,换取他人的安宁。


我们也能很好的理解萨满之所以能从母系氏族时期存续至今,正是因为它将自然的能量转化成了有生命力充满大爱的存在形式。


上图:犴达罕大篷车。

下图:顾桃一行人。


每一个时代都有重复的记录,而每一次记录都有它当前的时代价值,记录总归是对一种文化的缅怀和新的精神信仰的生发,更为当今的人们认识萨满文化提供了一种历史考量。


图为顾桃为萨满地图计划设计的海报。


萨满相信万物有灵,有灵即有爱,爱之于每一个人,就像天空之于神鹰,辽阔而自由。



纳闻 | 真实新闻时事动态:从新疆到内蒙古,寻找这个时代的萨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