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封城冲击“美国双十一”供应链，圣诞节不一定有耐克和苹果手机了

文/关珺冉

编辑/漆菲

今年美国家庭的圣诞树下，能否出现耐克鞋、毛衣、苹果手机等圣诞礼物，将取决于远在越南的工人了。

李成（化名）是中国某家电制造企业驻越南的总经理。他在越南最大城市胡志明市，管理着一家拥有1200名工人的工厂。越南10月逐步解封以来，工厂为了赶制订单，工人每天加班2小时，周六也要上班。李成告诉《凤凰周刊》：“目前，我们工厂有九成工人返岗，复工率达到87%左右。旧订单的生产已经排到农历新年的最后一天（明年1月31日）。”

今年7月下旬，越南单日确诊病例突破4000例，南部至少19个省宣布封城。其中胡志明市成为“疫情重灾区”，新冠死亡人数一度占到全国的80%。李成所在的工厂不得不在封城的情况下艰难运营。

越南封城达两个月之久

“疫情暴露了当前全球供应链的局限性。”越南国家社会经济信息中心主任Tran Toan Thang指出，虽然在越南生产具有良好前景，但疫情对企业的影响至少会到2023年。但他依然认为：“长远来看，越南的进出口形势将继续保持良好增长态势。”

越南在全球经济中扮演着超乎寻常的角色。过去20年里，越南年出口增长了近20倍，2020年达到2830亿美元。在这里，TCL、美的等中国家电企业制造冰箱、洗衣机、电视机；三星电子、LG电子等韩国企业生产智能手机；Calvin Klein、Gap等美国时尚品牌生产T恤衫、牛仔裤；耐克、阿迪达斯和彪马等美国体育品牌则加工了数亿双鞋。但之前两个多月的封城，究竟对地区乃至欧美制造业供应链产生了多大影响？

华人工厂被迫停产近两个月

李成从得知胡志明市封城到工厂实施封闭管理，只用了不到1天时间。

从7月开始，越南疫情失控，当局实施了严格的封锁，禁止封城地区居民出门买菜，越南人民军担负运送必需品的工作。胡志明市所在的越南南部地区是工业重镇。从封城开始，越南政府要求工厂实施“三就地”模式：企业要让工人“就地生产、就地用餐、就地住宿”，才可继续运营工厂，否则就要停工。

7月开始，越南南部有19个省宣布封城

为了不让工厂关停，李成为工人购买了床单、蚊帐等生活用品，还在工厂院子里搭建了几个临时厕所，每天为工人订一日三餐。

从封城开始，越南政府要求工厂实施“三就地”模式。工人搭帐篷住在工厂里

“越南的工厂原本是不具备寄宿条件的。一部分外勤人员需要外出采购，无法做到理想中的全部封闭。”李成抱怨说，“1200人的工厂最终只有20%的工人决定留下来。他们白天上班，晚上在厂房打地铺睡觉。我们只维持了一条生产线，生产重点型号的冰箱和洗衣机。”

每周工厂需要全员核酸检测，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李成核算了封闭管理的成本：“除了每名工人的核酸检测成本60元（人民币），企业还要负担购买口罩和消毒液，加上订购一日三餐及日常管理费，短短几周就花了10万元。但这并没有换来工人的理解，他们因为被关在厂房内而抱怨连连。”

“三就地”模式没能减缓疫情，反而加大了集体感染的风险。该措施让许多工厂陷入一人确诊、工厂遭殃的情况。李成的工厂也未能幸免。8月中旬，工厂的法务人员确诊感染。“确诊员工立即被转移到当地医院，同步对所有工人进行核酸检测。随后筛查出10多例确诊患者。”他说，自发现确诊病例至10月解封，工厂一直处于被迫停产的状态。

另一家中国汽车制造企业驻越南负责人陈明（化名）告诉《凤凰周刊》，封城期间，当地物流交通也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胡志明市以及跨省交界地区都设有检查站。车辆通过时需出示通行绿码或向有关部门提交申请。由于进出口货柜的提领及放行缓慢，胡志明市内城河码头造成了货物积压。”

今年第三季度的数据显示，越南国内生产总值(GDP)同比下降6.17%。这是自2000年以来，越南经济首次出现一个季度的负增长。李成直言：“封城的这两个多月，恰好是为美国‘黑色星期五’（注：感恩节后的第一个星期五，圣诞节前大采购的日子）做订单的日子。工厂停工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越南封城的这两个多月，恰好是为美国“黑五”做订单的日子

为了渡过危机，一些企业不得不削减订单。

耐克在美国销售的鞋子，有51%是越南制造。因越南商品短缺，耐克公司下调了销售预期，预估已经减产了1.8亿双鞋。

耐克在美国销售的鞋子，有51%是越南制造

苹果公司也暂停了部分MacBook和iPad在越南的生产，且不得不在中国批量生产AirPods3。苹果公司表示，由于越南的生产问题，部分新款iPhone 13的发货将被推迟。

一名越南人路过苹果商店。苹果公司已暂停部分MacBook和iPad在越南的生产

日本知名滑雪登山用品品牌GOLDWIN宣布，因核心产地越南的封锁，将有价值30亿日元（约合1.6亿元人民币）的产品受到影响，特别是近年来受欢迎的防寒靴。

根据美国商会8月的一项调查，20%的美国企业正在将部分生产迁出越南。欧洲商会表示，约18%的公司已将部分生产转移到越南以外，另有16%的公司正在考虑转移产地。

虽然目前很多工厂已经复工，华尔街研究公司BTIG分析师卡米洛·里昂（Camilo Lyon）认为，越南工厂停产的影响将在今年12月显现，并将持续到明年第一季度。“这场剧变带来的影响还未计入相关服装和鞋类企业的股票中，因此挑战尚未结束。”

企业想尽办法号召工人返岗

据中国越南商会胡志明市分会会长赵骞介绍，胡志明市主要集中了鞋业、纺织、家具、电子行业的工厂。“目前的情况是，至少到明年2月，这些工厂都无法承接新订单，需要赶制停工两个多月的旧订单。”

10月逐渐解封后，胡志明市和周边省份取消了关卡限制。然而，企业并没有等来工人重返工作岗位，而是迎来工人的“返乡潮”。

据越南政府的估算，总共约有200万人返乡。胡志明市的街道上，工人们戴着口罩和头盔，将包裹架在摩托车上，开足马力逃离这里。美国-东盟商务委员会越南首席代表吴秀城直言：“这次疫情封城的经历，让许多外来打工者受了创伤。”

宝成集团是全球最大的运动鞋制造商。10月6日，其位于胡志明市的工厂正式复工。但根据当天的统计，只有20%至30%的工人回到了原先工作的岗位，超过4万名员工未能按时返岗。另据越南纺织服装协会估算，行业原先雇用了300万人，但有100万人已离职或暂时无法上工。

赵骞告诉《凤凰周刊》，一些中小企业的中方技术人员同样在解封后陆续回国，他们的离开对工厂复工也造成了一定影响。

幸运的是，李成所在的工厂躲过了“返乡潮”。“工厂工人多来自当地，几乎没有外乡人。如今九成以上的工人已经回来上班了。”

企业并没有等来工人重返工作岗位，而是迎来工人的“返乡潮”

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荣誉退休教授卡尔·塞耶对此评价说：“越南政府认为，只要打开工厂的灯，启动机器，工人就会回来。然而现实是，你不能强迫他们回来。”

越南政府和企业正想尽办法，吸引工人们重返工作岗位。越南政府官员给工人们发送短信，努力说服他们返回工厂。政府还举办线上招聘会，承诺为返岗的工人减免房租，优先获得疫苗接种的机会。

耐克公司在越南的制造商向返岗工人奖励100美元，相当于普通工人月薪的四分之一。新百伦运动鞋公司的制造商承诺，将为住在胡志明市附近省份的工人提供免费班车。

为了留住工厂的工人，陈明在封城时期坚持给工人发放60%的工资。他解释道：“汽车工厂的工人属于熟练工种，新人很难立刻上手。我需要留住这些有着10年以上工作经验的老员工。”

几天前，李成刚刚与工厂里的一位确诊工人进行过密切接触。这是在对工厂20%的工人进行核酸检测抽查时发现的。根据越南卫生厅的统一要求，复工的企业需要每周对15%至20%的工人进行一次核酸检测。

李成并没有因发现确诊病例而关停工厂：“根据当地最新要求，这名确诊工人属于无症状患者，也有照顾自己的能力，可以居家治疗。密切接触者只需回家隔离15天。如果15天后核酸检测为阴性，就能返回工厂上班。”

由此来看，越南的防疫战略已然发生转变——从“零感染”转向“与病毒共存”。赵骞介绍说：“各个企业已经停止‘三就地’的闭环管理，允许工人返回居住地。如今管理已转为‘三绿’模式，即核酸检测阴性证明（绿码），以及工厂和社区均是没有疫情的绿色环境。”

工厂复工后，陈明要求后勤部实行分班制，只允许一半的员工来工厂上班，另一半员工居家办公。“两班员工互不见面，各值班一周。我们还为工人们设立了约500元人民币的防疫奖金，奖励那些没有出现疫情的流水线。”

但令人担忧的是，越南是东南亚疫苗接种率最低的国家之一。截至11月10日，9700万人口中，只有29.6%的人完成了疫苗接种。据说美国服装和鞋类协会正在游说拜登政府，向越南捐赠更多疫苗。

供应链的问题比疫情更为严峻

虽说疫情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海外投资者依然加快脚步在越南攻城略地。

一位当地华人律师告诉《凤凰周刊》：“去年越南工业地产市场并没有因为疫情而受到影响。很多华人反而抓住这个机会注册公司，购买土地，建设工厂。”赵骞也向记者证实说：“去年，企业老板都抢着购入越南工业区的土地。”

今年9月，雀巢公司宣布，未来两年将投资1.32亿美元在同奈省建设全球最大的咖啡生产厂。同月，全球包装领军企业瑞典利乐也有了新动向，将对平阳省的纸盒工厂增加投资500万欧元。8月底，韩国LG公司将向北部港口城市海防的工厂增加14亿美元投资，提高OLED面板产量。另外，根据越南政府的最新声明，耐克也将继续扩大在越南的投资和生产。

9月，越南雀巢公司宣布，雀巢集团将在2年内投资1.32亿美元

全球研究咨询机构埃信华迈（IHS Markit）分析，新冠疫情不会削弱越南作为主要制造中心在全球价值链中的作用。短期供应链中断将迫使企业承担一定的后果，但不会因额外增加成本而撤离越南。

目前供应链复苏的主要障碍是运输成本

“越南是东盟的主要贸易伙伴，也是该地区投资目的地的首选。”德国智库阿登纳基金会(KAS)首席代表弗洛里安·费耶阿本德认为，“等到越南解除封锁并加速疫苗接种后，经济活动将会重新启动。”

“预计明年的GDP增速将达到6%至6.5%。”10月20日，越南政府常务副总理范平明在越南第十五届国会第二次会议上表示，2022年经济增长将会加速，因为越南正努力从疫情中恢复制造业和出口。

但在德国科学与政治基金会的专家迪特尔(Heribert Dieter)看来，目前供应链复苏的主要障碍是运输成本，从东亚到欧洲的海运集装箱成本增加了近10倍。“供应链的转变为越南创造了机会，但目前的负面影响将持续存在。运输成本在2023年或2024年前都难以恢复到正常水平。”

这也是李成所在的家电行业面临的最大风险——零部件供应不足、家电芯片短缺、高昂的海运运费是比疫情更为严重的危机。

“我们在越南生产的洗衣机，包括风机、电路板在内，有四成以上的零部件得从中国运来。近期由于中国的限电措施，导致相关零部件供应不足。”李成直言，愈演愈烈的全球芯片短缺问题也波及家电领域，洗衣机面临“芯片荒”。

越南三星工厂的生产线

除此之外，从中国青岛到越南胡志明市，单个集装箱的海运运费已经从原来的约600元人民币上涨到约2000元人民币，但还是一箱难求。据李成说，由于原材料成本上涨，为了保障订单，只能给订单提价。“多家工厂已将订单价格提升了近三成。”

由于越南大多是组装工厂，处于生产链末端，对供应链依赖度高。越南外交学院外交政策与战略研究所副所长Nguyen Anh Tuan认为，需要更新对供应链问题的处理方法，制定适合新冠疫情的方案。“加速原材料的本地生产，以替代从他国进口。同时使进口原材料的来源多样化，避免对少数单一来源的产品过度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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