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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造”宋陵:“明年开始,地里就不让种庄稼了”

“改造”宋陵:“明年开始,地里就不让种庄稼了”

宋哲宗永泰陵的“武士”石像,下半截埋进了土里。图中的土堆子是原来皇陵中雀台的遗址。(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图)

这一季的麦子收割完毕,露出了矗立在麦田里的石像的根部。麦子像是以年为周期的潮水,麦收时节上涨到这些高大石像的膝部。麦浪起伏,石像远远看去像被什么轻轻托起,麦子一割,它们又落到了地上。

一千年来,这些立于河南巩义的石像,被植物的“潮汐”冲刷着。陆游的诗“京洛雪消春又动,永昌陵上草芊芊”,说的就是赵匡胤的永昌陵被荒草覆盖的情景。

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将巩义辟为帝陵区域,他的父亲赵弘殷、弟弟宋太宗赵光义,以及太宗的后代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的八座陵墓,散落在巩义的平原之上。皇帝陵附近,还祔葬有皇后、皇室宗亲、包拯、寇准等勋贵大臣的上百座高等级大墓。每座陵墓的神道两边,依等级的高下立着不同的镇墓石像,翁仲、瑞兽、武将、大象,1027件石像,让面积近180平方公里的陵区成为一个露天的北宋石刻博物馆。

多年以来,荒凉而富有“野趣”的北宋帝陵和其它朝代的帝陵有着明显的区别。网络上走红的照片和短视频,往往配着斜阳残照、荒原石像,与其它被辟为景区供游人参观的皇陵如秦始皇陵、明十三陵、清东西陵相比,别有一番历史沧桑之美。

尽管也是“国保”,但北宋帝陵不是景区,地下没有“宝藏”,没有抵达这里的旅游大巴,也少了旅行团的喧嚣。农田和民居环绕着石像生长,农民耕种于帝陵的神道两旁,石像的阴影供村民乘凉。神道对面村委会的家长里短,石像仿佛也能听到。

北宋灭亡之后,金人以及金人扶植的傀儡政权“齐”,都对宋陵进行了大规模、有计划的地毯式盗掘。金元战争期间,宋陵再次遭到严重破坏,元人将陵区辟为农田,使人耕种其上。经此二劫,北宋帝陵的地面建筑基本被铲平,地下随葬品也基本被抢掘一空,帝陵彻底脱去了皇家陵墓的豪华气派,成了平原上的荒塚——一座座高高耸起的大土堆子。只有神道两旁的石像因为体量过大,盗运不便,才幸存至今。可以说,今日在巩义看到的帝陵的荒败景象,并不是今人保护不力导致的,而恰恰是某种历史的见证。

1990年代以来,地方政府的多轮修复让八座皇陵的面目变得参差多样。近年来,民间保护之声日隆,河南本地媒体多次呼吁对其进一步保护。2019年,地方政府对宋陵的保护与开发开始加速——帝陵周围的农田陆续被政府征收,用于未来的“北宋皇陵遗址生态文化公园”的建设与开发。得到保护的同时,宋陵渐渐地脱去了往日的风貌。2021年的麦收季与往年有些不一样。“政府不让种了。”永昌陵的护陵人老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也许明年的麦收季节,就再也看不到“彼黍离离”的景象了。

护陵六百年

夏昼悠长,晚上七点钟了,太阳还没下去,暴晒了一整天的永昌陵石像,摸上去还是滚烫。老孙远远走来,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老孙是来永昌陵换班的。从巩义市区驱车,沿着永安路一直往南开10公里左右,便可以看到路边挂着永昌陵的牌子。顺着牌子朝西看,原野上两排石像巍然站立,这便是永昌陵了。

巩义位于洛阳盆地内的东北角、伊洛河与黄河交汇处,邙山余脉和嵩山余脉(当地人称为青龙山)两山夹峙,逼出一片缓缓向北面伊洛河河谷倾斜的坡面小盆地。

八座陵墓就散落在这个小盆地内:巩义市区里,被民居和高楼环绕的,是仁宗永昭陵和英宗永厚陵。市区往南5公里,是真宗的永定陵;再往南5公里,是滹沱村,村里有宋太宗的永熙陵,往东南走十几分钟,就是永昌陵和赵弘殷的永安陵。滹沱村再往西南四五公里,是八陵村,离市区最远的神宗永裕陵和哲宗永泰陵就在八陵村。

老孙的值班时间是晚上七点到凌晨一点。帝陵的护陵人每天有四班,六个小时一班。上午、下午的两班各一个人,晚七点以后的上半夜两个人,下半夜一般有三个人。每个帝陵配有六七个护陵人,且每个帝陵旁边都建有被称为“保护站”的小房子,里面有简单的寝具、巡视工具、对讲机,供护陵人休息与工作。六小时的值班时间内,护陵人需要每小时巡回陵区一次,巡逻路线上有摄像头和打卡点,打卡点上的设备会读取护陵人的打卡,每月存档。

这套24小时轮班巡逻的护陵制度,完善于2007年到2008年之间,但其渊源可以上溯到明代。历经金元两代的破坏和荒废,到明朝建立时,陵区已经荒木丛生,明政府不得不下令禁止在陵区采樵。以驱逐蒙古人、恢复汉人正统自居的明朝,对待宋陵的态度自然与元人不同,他们分拨附近民户专门看守陵区,形成了一套较完备的护陵制度。后来的清政府继承了这套制度。老孙的家就在离永昌陵不远处的滹沱村,他和其他护陵人一样,也是受当地政府征召来护陵的。

护陵人有干得久的,也有新来的。永泰陵的护陵人老曹已经守了五年多,平时自己种地,护陵是兼职。永定陵的小赵则才来几个月,小赵还年轻,觉得这份工作无聊,钱少。“一个月才一千多块钱。”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除了要多观察周边土地有无盗洞,每年麦收季节,也是护陵人们最忙的季节。“收割的时候要特别看着,不能让机械碰着石像。”老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原则上明年开始,地里就不让种庄稼了。但还是要看政府和老百姓的土地补偿协议。协议达成了,就不种;达不成,老百姓就继续种。”

“改造”宋陵:“明年开始,地里就不让种庄稼了”

永昭陵是复建的,永泰陵和永裕陵依然在田野里,其他是初步修复的。(冯庆超/图)

哪种风貌更适合宋陵?

翻看几年前网友拍摄的永昌陵照片,与现在看到的陵区景象差别很大。永昌陵已经不再是老照片里淹没于麦浪中的样子了,陵区内的农田现在已经被黄土覆盖,成为砂土平地。

2021年5月份,很多网友发现一些陵墓正在进行土地平整。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官方微博做过回应:“目前所开展的工作是当地根据河南省文物局批复过的方案进行环境整治。此项工作的主要内容是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因农业生产平整土地导致的原始地形变化进行恢复。”

整个永昌陵陵区从周围的麦田中分割出来,神道两头都有平整道路施工的痕迹,“土地平整是从2019年开始做的。你看前面那头石狮子,基座也正在慢慢挖出来。”顺着老孙所指的方向,可以看到一头被铁皮围起来的石狮子。陵区周围是新种的成排小树,用以区隔周围的农田。永昌陵最后要变成什么样子,老孙也说不出来。

事实上,如果现在还想要拍到麦田中的石像,只能去离市区最远的神宗永裕陵和哲宗永泰陵了。其他各个宋帝陵的保护状态各不相同,这反映了这些年来宋帝陵保护走过的曲折道路。

巩义市区原本很小,现在位于市区的永昭陵与永厚陵,1980年代之前其实都位于郊区。“我记得小时候巩义很小,帝陵都在郊外。”巩义的一位网约车司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1982年,宋陵被国务院确定为第二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开启了此后四十年的保护之路。

1990年代,随着巩义城市建设的加速,威胁到离市区较近的永昭陵,1993年5月,国家文物局下发《关于巩义市北宋皇陵紧急抢救维修工程方案的批复》。同年6月,河南省文物局同意对永昭陵、永定陵进行整修、完善。经过几年的建设,1997年,位于巩义市区的永昭陵按古建筑专家所考定的宋代皇陵原样复建了地面建筑。永昭陵也是目前唯一完成了地表建筑复原的一座宋帝陵。

2013年,巩义市投资一千多万元,对帝陵进行了新一轮的修复。当时的修复重点是永昭陵的祔葬皇后陵、永熙陵和永定陵,它们在这轮修复中铺装了神道地砖。

永熙陵正好位于滹沱村的正中央,对面就是滹沱村村委会。陵区周围的土地已经被民房占满,铺好地砖的神道恰好成了村里的休闲小广场。南方周末记者到达永熙陵的时候正好是傍晚,村民们在神道上散步、在石像下乘凉,儿童在石像的肚子下嬉戏玩耍,一派居民与文物和谐交融的景象。也许在所有的古代王朝帝陵中,永熙陵也是和周边住户的生活联系得最为紧密的一座。

2019年,河南省提出要打造“沿黄国家大遗址公园走廊”,宋帝陵是规划中核心部分,针对它的修复与开发再次提速。除2019年对永昌陵内的地面进行平整之外,这一轮开发的重点是位于巩义市区的另一座帝陵——永厚陵。南方周末记者于6月下旬走访永厚陵发现,目前整个陵区被铁皮围栏拦起,内部正在施工,挖掘机、运输车络绎不绝,“开工有两个多月了,将来也要建成一座遗址公园。”北宋皇陵管理处的工作人员王小博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河南地方政府的多轮修复,给八座皇陵留下了不同的面貌:大致保留了元代之后风貌的永裕陵和永泰陵、地面用砂土做过平整的永昌陵和永安陵、铺了地砖的永定陵和永熙陵、完全复建了地面建筑的永昭陵,以及目前正在大兴土木的永厚陵。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不同的风貌:复建的、初步修复的和依然在田野中的。

由于整个宋帝陵区域面积极大,墓葬众多,且与后代的民居建筑的关系极为复杂,对陵区进行整体的保护与修复,显然在财力上并不现实,修复只能一步步来。2017年河南省政府公布的《宋陵保护总体规划》,其中对保护资金的来源表述为“主要来源于地方各级财政专项拨款,呈平缓增长趋势”。

到底哪一种风貌更加适合宋陵的保护与开发,网友们莫衷一是。宋陵考古队前队长、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原院长孙新民拒绝了南方周末记者就这一问题的采访。河南省文物局官网上的一篇文章《建设遗址生态文化公园,巩义北宋皇陵如何焕发新生机?》介绍了每座宋陵未来都要建设成为“遗址生态文化公园”,却没有给出未来每座公园的风貌区别和建设时间表。可以肯定的是,大规模建设已经走上轨道,夕阳残照的沧桑之美或许终将逝去。

“宋陵一直是委屈着的”

更严密的保护确实让“国保”变得更加安全。21世纪初,当时的帝陵还没有严密的巡逻制度。“也有人看着,但不重视。”老曹说。2005年1月26日和同年5月26日,一年之内永昌陵连续发生了两起陵区石像被盗案,三尊石像不翼而飞,震惊了当地文物部门。当时警方辗转十余个省市,才破案将石像追回。

这两起大案让文物部门痛定思痛。盗窃案发生前,整个陵区180平方公里只设四个保护房,每个保护房只有两个护陵人,根本无法周全看护。2006年,巩义成立北宋皇陵管理处,全面负责宋陵的文物保护、文物安全。前文所述的24小时巡逻制度也在此后渐次铺开,护陵人逐渐增多到上百人。

2018、2019年,又发生了两起盗墓案,这次因为护陵人的及时发现,盗贼没有成功。老孙的家在永熙陵附近,他和南方周末记者讲起那次戏剧性的抓捕过程。2018年底,一位护陵人在离永熙陵的祔葬皇后陵很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洞。“那个洞离永熙陵有几百米远,打下去很深,有三四十米。”老孙比划着当时的情景,他认识那位护陵人。警觉的护陵人怀疑是盗洞,立刻报警,警察赶到的时候,盗墓贼还在洞里没有出来,警民配合给他来了个瓮中捉鳖。“弄住了!”老孙用河南话说。

2019年1月5日,同一伙盗墓贼的其他成员不死心,再次来到永熙陵,企图利用原先的盗洞再下去一次。“因被巡查人员发现,嫌疑人留下作案工具逃窜。”当时郑州警方的官方通报这样写道。1月9日,这个盗墓团伙一共16人全部落网。

不同风貌的帝陵所面对的“受众”可能也不一样。永熙陵与身边的村民相伴相守,已经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复建的永昭陵,门墙巍峨,神道肃穆,四方的雀台和乳台飞檐斗拱,颇有古色,面对的是来巩义一日游的游客;维持原风貌的永裕陵和永泰陵,尽管离市区最远,但慕名而来者并不比修复过的永昭陵少——他们可能是一群更加愿意跟随潮流的人。

南方周末记者到达永泰陵时,远远看见田间小路上停了多辆越野车。陵区内,长枪短炮、三脚架、无人机,各类装备发出的机械声盖过了野鸟的鸣叫。几个衣着鲜艳的人迎风手举丝巾,在石像前摆出各种姿势——一条短视频立马生成。

“喂!不能开无人机,你们快走,有监控的!”老曹看到一架无人机飞得久了,跑过去赶人。“有规定不能拍照的,更不用说无人机了。”老曹苦笑着说,但每天来拍照的人太多,护陵人根本管不过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太过分的无人机,就去赶一赶。

“不让拍照,是怕盗墓的来踩点。”老曹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从无人机上也能对帝陵的风水布局一览无余。

帝陵都是坐北朝南,地势却是南高北低,这使得宋帝陵变得有些奇特。进入陵区,就是逐级而下的坡道,神道两旁的石像,越往北海拔越低,以致现在很多石像的半截身子都埋在了土里。巩义市博物馆里复原的永昌陵模型,还原了宋帝陵的这种特殊的地势。风水学家们对此各有解释,但再好的风水,也挡不住时间的侵蚀和异代鼎革的破坏。“咱也说不清它有个啥风水,总归是好风水。”老孙笑着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学术上与宋陵保护相关的研究也起步较晚,南方周末记者搜索到的关于宋陵开发与保护的论文,较早的为康永波于2013年发表的《北宋皇陵文化遗产及其保护》。当时康永波还是中国地质大学的硕士生,暑假和同学赴巩义走访调研之后写了这篇文章,“其实文章中很多观点都是导师孙克勤给我的。”康永波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现在他已经是一位河南乡镇基层干部。

孙克勤教授是中国地质大学研究文化遗产的专家,针对宋陵面临的问题,他在论文中给出了“引导民众参与”“设立宋陵保护基金、引入社会资金”等建议。尽管这几年一直忙于工作,对宋陵的关注不像学生时代那样强烈,但康永波“总感觉在文化遗产领域,宋陵一直是委屈着的”。他希望宋陵被更多人看到,但更多的建设与宣传意味着宋陵的改变,这种微妙的矛盾考验着当地人民与政府的智慧。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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