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陈祥 编辑丨漆菲
加勒比海的岛国古巴，最近爆发了30年以来最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活动。
在古巴首都哈瓦那和第二大城市圣地亚哥，数千人在7月中旬走上街头，骚乱迅速蔓延到超过15个城镇。他们之所以愤慨，是因为国家经济每况愈下、新冠疫苗接种速度缓慢，而政府却玩忽职守。
7月11日，成千上万的古巴人走上街头，参加反政府游行。
古巴共产党中央第一书记、国家主席迪亚斯-卡内尔成为抗议者的最大攻击对象。反政府群体高喊“迪亚斯-卡内尔下台”，政府支持者们针锋相对地喊出国父“菲德尔”的名字，但前者的声音淹没了后者。
古巴政府认定，是美国煽风点火导致了这场骚乱。迪亚斯-卡内尔表示，抗议活动是异见分子受美国指使进行的一种系统性挑衅，华盛顿近几个月来一直在试图破坏古巴的稳定和经济，这是一项旨在引发大规模社会崩溃政策的一部分。
7月11日，迪亚斯-卡内尔发表电视演讲 来源：拉美通讯社
洗脑神曲助推游行
第一场游行发生时，抗议者唱起了嘻哈歌曲《祖国与生命》（Patria y Vida），歌名对古巴的革命座右铭“家园或死亡”（Patria o Muerte）进行了恶搞。在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古巴，所有国民的灵魂里都刻着这句从小耳濡目染、无处不在的革命标语。
这首发行于2021年2月的歌曲，由居住在美国迈阿密的四名古巴裔黑人音乐家联合创作，主要内容是埋怨古巴生活质量差。黑人歌手的作品在古巴具有公信力，因为在古巴人眼里，白人或浅肤色的人是有钱人的代名词，黑人则是古巴革命后陆续逃亡美国的偷渡者。
1994年8月，几个古巴人搭乘筏子奔赴美国。
哈佛大学古巴研究项目主席亚历杭德罗·德拉富恩特 (Alejandro de la Fuente) 评价该歌曲的现实意义说：“《祖国与生命》为古巴人提供了发言权。这是一股流行的声音。这是一个非洲裔古巴人的声音。它来自邻里。”这首歌在古巴深受年轻人的欢迎，享受到“地下国歌”待遇。
洗脑神曲的传播拉开了这场骚乱的大幕，美国媒体纷纷报道，一首嘻哈歌曲如何推动了古巴这场前所未有的抗议活动。
美古敌对多年的大背景下，矛头对准古巴政权的“洗脑神曲”背后当然有美国身影。创作者之一的说唱歌手奥索博（Maykel Osorbo）早就是古巴政府的眼中钉，曾被拘捕过多次。2014年美联社调查发现，国务院下属的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早已渗透进古巴的说唱歌手群体。
2021年3月28日，古巴人在美国大使馆前游行，抗议美国的封锁
USAID与华盛顿第三方服务公司Creative Associates International签订了数百万美元的承包合同，公司自2009年年初聘请塞尔维亚籍演出策划专家拉伊科·博齐奇（Rajko Bozic）前往古巴，从事“和平演变”。
早在2000年，在贝尔格莱德上大学的博齐奇就目睹了年轻人的音乐会在推翻米洛舍维奇统治的政治运动中起到了何种作用。他注意到，说唱不仅深受古巴人欢迎，而且富含政治煽动性，哈瓦那说唱活动现场时不时能听到“打倒卡斯特罗”这类口号。
博齐奇首先瞄准哈瓦那草根说唱代表奥尔多·罗德里格斯（Aldo Rodriguez），他的歌词里含有不少反政府内容，因此被列入政府黑名单。博齐奇隐瞒了身份和目的，以塞尔维亚一家电视台音乐节目制作人的身份告诉这位古巴歌星，想把他推到聚光灯下。不过，他俩很快被古巴政府盯上，一位被捕，一位被驱逐出境。
美国《大西洋月刊》因此批评USAID的笨拙行径，称古巴说唱界原本是批评时事弊端的先锋，如今被贴上勾结敌国的标签，从而降低了其在该国的公信力。罗德里格斯出狱后继续从事说唱，博齐奇则转战突尼斯、乌克兰、黎巴嫩、津巴布韦等国继续他的“革命”事业。
这次游行中，有示威者向空置的警车投掷石块，推翻警车，还有人抢劫了一家国营商店。古巴当局第一时间将抗议活动定义为“反革命”性质，并部署了全副武装的军人和警察。警察用催泪弹和胡椒喷雾驱赶人群，用胶棒发动攻击。
7月11日，在政府支持者、保镖和警察的严密包围圈中，迪亚斯-卡内尔来到抗议最初爆发的地点发表讲话。他宣称，那些上街游行的抗议者都是古巴革命的“挑衅者”，他们遭到了外国势力支持的“反革命力量”的愚弄。
他还于当天前往国家电视台进行演说，严正表示抗议活动是持“异见分子”受美国指使进行的一种“系统性挑衅”。近几个月来，华盛顿一直在试图破坏古巴的稳定和经济，这是一项旨在“引发大规模社会崩溃”政策的一部分。
7月11日，迪亚斯-卡内尔在街头与民众见面，接受采访 视频截图
“我们号召所有革命者走上街头，保卫各地的革命。”他呼吁说，忠于革命的人们愿意为保卫政府献出生命，只要有人企图制造混乱，就要坚决果断地对付他们。
在最高领导人的动员下，300名政府支持者迅速赶到国会大厦。在警察的保护下，亲政府人士跟反政府人士起了冲突。值得关注的是，大多数抗议者是年轻人，反抗议群体则以中老年人为主。
抗议活动在接下来的两天进一步壮大。包括前第一书记劳尔·卡斯特罗在内的古巴共产党最高领导层因此举行会议，发表声明称：“反革命分子精心策划的挑衅，由美国组织和资助，破坏稳定。”
迪亚斯-卡内尔在会上指责说，美国正在对古巴推行“经济窒息”政策，目的就是引发社会动荡。古巴外交部长布鲁诺·罗德里格斯·帕里利亚更将抗议者称为“破坏者”。
随着多人被拘留，骚乱在7月14日基本偃旗息鼓。这一天，古巴内政部副部长赫苏斯·塔比特（Jesús Manuel Burón Tabit）因为不满政府的部分决策而离职。
当晚的电视讲话中，迪亚斯-卡内尔呼吁国民万万不要“带着仇恨行事”。他罕见承认了国家在某些程度上的失败，他说：“我们必须从骚乱中吸取经验。我们也必须执行对我们的问题进行批判性分析，以便采取行动和克服，并避免它们的重复。”
古巴街头，骚乱过后一片狼藉
各国对此态度不一
对于古巴发生的事情，美国总统拜登在7月12日发表声明称：“我们与古巴人民站在一起，支持他们对自由的呼唤。”他还在15日会见德国总理默克尔时召开的记者会上说，古巴是一个“失败的国家”，并宣称共产主义是一个“失败的制度”。
7月15日，拜登在与默克尔的记者会上发言。
7月13日，美国国务院发言人内德·普莱斯在记者会上说：“我们呼吁保持平静，我们谴责对那些和平抗议人士使用的任何暴力。我们也要求古巴政府释放任何因和平抗议而被拘留的人。” 普莱斯指出，美国政府正考虑能做什么，去帮助成千上万的抗议者。
古巴问题算的上美国两党少见能达成一致的话题。一些激进的国会议员干脆要求政府响应古巴抗议人士要求美国出兵的呼声，这当然显得荒诞。
CNN报道，拜登在7月15日的记者会上称古巴是一个“失败的国家”。
7月13日，在古巴流亡者聚集的佛罗里达州迈阿密，反古巴政权的人们深受鼓舞，临时封锁了当地高速公路，表示支持故土正在发生的活动。批评者认为，临时封路行为违反了佛罗里达州的防暴法，但州长称该法在此时此刻并不适用。
俄罗斯是古巴的传统盟友，俄罗斯外交部发言人扎哈罗娃警告外国不要干涉古巴事务。“若外部势力干预一个主权国家的内部事务，或出现任何破坏性行动促使古巴情势失去稳定，我们都认为无法接受。”
扎哈罗娃并未点名美国，而是说“我们将密切关注古巴内部和周围的情势发展。我们相信古巴当局正在符合全国人民利益和宪法架构下采取必要措施，恢复公共秩序”。
在7月13日的例行记者会上，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针对古巴局势表示，正如古方指出的，美国封锁是造成古巴药品短缺、能源紧张等问题的根源。近期联合国大会第29次会议以压倒性多数通过“必须终止美国对古巴的经济、商业和金融封锁”决议，这体现了国际社会的普遍呼声。
赵立坚强调，美方应全面取消对古巴封锁，为古巴人民克服疫情影响发挥积极作用。中方相信在古巴党和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古巴一定能够维护社会稳定。中方愿同古方一道，落实好两国元首达成的重要共识，坚定不移深化两国友好关系。
“事实就是，如果要帮助古巴，首先该做的是暂停对古巴的封锁。”墨西哥总统安德烈斯·曼努埃尔·洛佩斯·奥夫拉多尔7月12日对记者表示，“那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姿态。”美国邻居的这番话，在迈阿密的古巴人社区引起激烈讨伐。
7月13日，华盛顿的白宫草坪，有人挥舞古巴国旗对抗议者表示支持。
阿根廷总统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说：“我不知道古巴发生了什么，但让我们结束封锁吧。人民必须决定他们想要的生活方式，如果我们要支持他们的和平。在疫情期间，没有什么比封锁更不人道了。”
如果说费尔南德斯的表态算是“两边各打五十大板”，阿根廷前总统毛里西奥·马克里则全力支持古巴的示威者，说自己“激动到想上街支持古巴民众”。
在古巴的前宗主国西班牙，政界内部也为古巴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右翼政党希望政府以更严厉的态度指责古巴政府，并在欧盟的游说下对其采取更为严苛的政策。
铁杆盟友委内瑞拉高调摆明立场，坚定不移支持古巴政府。“全力支持国家主席迪亚斯-卡内尔，全力支持古巴人民，支持古巴革命政府。”总统马杜罗在电视讲话里给古巴政府打气，“我们无论在顺境还是逆境中都是兄弟，古巴将继续前进。”
古巴驻中国大使馆于7月13日发出一份通告，详细讲述了此次骚乱的情况。“2021年7月11日（星期日）在古巴的若干地点发生动乱，目的在于引发古巴全国范围内的大规模社会暴动，而大多数古巴人民自发支持古巴革命及其领导，没有让阴谋得逞。”“当天发生了商业抢劫、对安全力量人员及外国媒体记者的人身攻击，因此这并非古巴人民的和平示威”。
古方称，这是美国对古巴实施的“政权更迭”和“非常规战争”计划的一部分；而古巴在疫情下物资短缺、发电厂故障等形势，则受到了美方“机会主义的利用”。
“面对这种在美国颠覆手册中被详细记录并受之推动的破坏性行动，古巴人民的反应一直都会是：要么祖国，要么死亡，我们必胜！”通报最后抒发出了革命激情。
古巴将遭遇更严峻的挑战
上一次古巴出现动乱还是1994年，由于苏联解体和经济互助委员会体系的终结，使得古巴失去了每年40亿到60亿美元的经济援助，以及近95%的出口市场和近85%的进口市场。该国经济顿时陷入困境，最终引发了“马列纳佐事件”（Maleconazo）。
同年8月5日，几百名抗议者走上哈瓦那街头，用西班牙语高呼“自由”，遭警察驱散。这场短暂的抗议活动引发了之后的“筏子危机”（1994 Cuban rafter crisis），在菲德尔·卡斯特罗的默许下，超过3500人乘坐筏子漂洋过海，逃至美国。
1994年9月7日，哈瓦那街头，一辆卡车把一个筏子送往海岸边下水。
这次的骚乱距离劳尔·卡斯特罗退休不过三个月。
今年4月，古巴共产党召开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现年61岁的古巴国家主席迪亚斯-卡内尔当选为古共中央委员会第一书记。现年89岁的劳尔·卡斯特罗则卸下古巴党和军队最高领导人的职务。
年少时曾迷恋披头士乐队的迪亚斯-卡内尔是古巴首位1959年革命后成长起来的国家领导人，也是首位来自非卡斯特罗家族的领导人，被称作“劳尔的完美继任者”。美联社称，在许多方面，这位新任最高领导人与过去60年统治这个国家的领导人截然不同。他既不是革命老兵，也没有浓厚的军方背景，而是在党内历练中崛起。
当时不少分析人士说，经济将成为迪亚斯-卡内尔面临的最大挑战。这次骚乱之后，他遭遇的挑战只会更为严峻。美利坚大学公共事务学院教授、拉美问题专家威廉·莱奥格兰德 (William LeoGrande) 直言，“迪亚斯-卡内尔正处于绝境中。短期内，他无能为力解决这些问题。”
如今，古巴国库已经没有钱来进口食品、药品和石油了。早年间，由于产油国委内瑞拉的前总统乌戈·查韦斯与卡斯特罗兄弟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当时古巴每天接受来自委内瑞拉的大约5万桶石油。作为交换，古巴每年向对方派遣2万名医生和教师，以及数千名安全人员、军事情报人员乃至政治顾问。
然而，随着委内瑞拉2012年陷入经济危机，到2016年迎来经济崩溃，导致石油断供，进而让古巴发电厂无米下锅。近年来古巴全国性停电加剧，动辄持续6小时。古巴上一次遭遇这般停电，还是苏联刚消亡的那会儿。
2018年4月21日，古巴哈瓦那，迪亚斯-卡内尔迎接到访的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
原本作为经济支柱产业的旅游业眼下也遭到重创，让古巴经济雪上加霜。古巴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1年前5个月，前往古巴的国际游客数量与2020年同期相比，减少了近90%。
在苏联离场的岁月里，古巴为创收外汇，重新发展起革命前很辉煌的旅游业。到了1990年代末，旅游业产值超过制糖业。奥巴马执政时期，美国与古巴关系出现不小的缓和，但特朗普上台后对古巴政策再度变得严厉。截至2020年6月，美国已将超过200个古巴实体列入了制裁名单。按美方规定，受制裁对象在美国境内的资产将被冻结，美国公民不得与其进行交易。
之后，便是疫情的突如其来。各国游客趋之若鹜的旅游胜地哈瓦那，一下子变得空荡荡。《哈瓦那时报》在2020年5月的一篇文章中自嘲：“往年这个时候，我们应该正大张旗鼓地宣布，今年的第100万名游客到达古巴，如今但凡有一位外国游客来，我们或许都会献上任何能提供的荣誉——例如让游客与政府高官一起走红地毯，甚至开一辆奔驰前来迎接都没问题。”
古巴此前的货币改革也不算成功，加剧了通货膨胀。前古巴央行经济学家、哥伦比亚哈韦利亚纳宗座大学经济学教授帕维尔·维达尔·亚历亨德罗(Pavel Vidal Alejandro)指出，古巴商品价格出现暴涨，通胀率飙升约500%，目前仍在上升中。他警告说：“情况非常严峻，高通胀总是会引起许多社会动荡。”
每当外媒记者在古巴街头巷尾采访，民众抱怨最多的就是政府负债累累，国库空空如洗。人们会花上几个小时去商店排队购买瓶装牛奶，但未必能买到，最后只能花上三倍价格去黑市购买。在许多省份，由于面粉匮乏，已经出现南瓜为主要原料的面包。
古巴疫情原本不算太严重，但随着德尔塔变异病毒株的传入，确诊病例最近激增，达到单日约7000例新增确诊病例。有古巴记者哀叹道：“这里无粮食，无药物，人民像苍蝇般死去。人民累了。”
在西方媒体的报道中，很多医院和药房早就用完了青霉素和阿司匹林这样的基础药物；漫长而痛苦的停电频繁到让人发狂；运气好、手里有外币的古巴人也得排上几小时的队，为了购买豆类和大米等主食。
针对本国民众对疫苗接种的抱怨，古巴驻中国大使馆在向中国媒体提供的通稿中表示：尽管封锁依然在新冠肺炎大流行期间加剧，但古巴已为27.2%的古巴人接种了至少一剂，22.9%的古巴人接种了两剂，16.7%的古巴人接种了三剂本国研发的疫苗。“一个被封锁的小国能够具备研发五款新冠肺炎疫苗的科技实力，反映出了古巴历史上的领袖菲德尔·卡斯特罗的战略远见。”通稿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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