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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里“绝望的主妇”:意识到离婚原来这么复杂



2019年10月,深圳市罗湖某城中村街景。(视觉中国/图)

几乎在深圳的每个城中村,每条街道上的一些房间里面,都会有一个忙碌的女人。也许她没有上过大学,每天的生活围绕着丈夫和孩子。早上七点,也许她会打开冰箱,盘算着一天的消费,她准备了多份早餐,擦拭了孩子嘴角的饭粒,目送着上班的丈夫。天气渐寒,洗碗时,她戴上了手套。

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她打扫卫生、洗晾衣物、浇花洒水,抱着年幼的孩子晒太阳,然后和境况相似的邻居们聊聊天。夜幕降临,她计算着下班时间,拿出手机尝试新的菜式,迎接丈夫回家。很多时候,他们之间会突然爆发一场争吵,闹得不欢而散。

2019到2021年,差不多两年多的时间,大多数来找包颖琦咨询的女人正是如此境况。每周两个工作日,这位律师为城中村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服务,这是深圳司法部门“一社区一法律顾问”项目工作的一部分。刚入行时,她一度抗拒婚姻家事领域的法律工作,认为离婚案件里的当事人“蛮横不讲理”。

两年的社区咨询工作,扭转了包颖琦的想法。



在社区,包颖琦几乎从来没有遇到男人来咨询婚姻问题。(视觉中国/图)

“她们才意识到原来离婚这么复杂”

前来咨询的大部分“绝望的主妇”,她们抚养孩子、照顾老人,咨询的时间恰恰是丈夫上班的时间。“很多人都是从外地跟丈夫一起过来的,主要任务是在家带娃,或者做些按件计费的零散工种。”包颖琦发现,她们往往带着娃过来,抱在手里,或者牵着。

交谈是在丈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内容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们与丈夫争执时被扇了一巴掌,发现了丈夫手机里面的暧昧短信,或是遇到了抚养孩子、婆媳关系等问题。产后一两年,有人仍然情绪压抑,生活重心围绕丈夫和孩子,也会有和社会脱节的问题。

两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包颖琦听着她们聊起自己不体贴的丈夫、苛刻的婆婆、各种复杂的家庭关系,看着她们痛哭再平静。一位嫁到潮汕家庭里的女性向包颖琦哭诉,自己怀孕期间婆婆也没给过一点好脸色。婆婆眼中只有儿子,儿子回家才做饭。她怀着孕也只能吃到土豆丝和青菜,婆婆说,谁知道你怀的是不是孙子?

如果不打断,这样的故事可以说一天。同为女性的婆婆认为“吃穿都用儿子的,却连孩子都带不好”;丈夫面对婆媳矛盾时的不作为甚至“妈宝”令妻子心寒;妻子从早到晚的家务劳动被视为“理所应当”;还有与邻居社交闲谈时,比对各自家庭的不幸与惆怅。

实际上,大部分来访女性并没做好结束婚姻的打算,尽管她们的婚姻质量堪忧。她们有离婚的冲动,想要咨询法律上的建议,而一旦开口,又很快淹没在包颖琦常见的几个问题里:

“你们现在住在哪里,是自购还是租住,如果离婚你住哪里?”

“现在有稳定工作吗?每个月收入能不能养活自己?”

“很久没有工作过的话,离婚后打算做什么工作?”

“如果争取到小孩,你用什么来养这个孩子?”

……

她们开始“理智”起来,大部分人住在丈夫租来的房子里,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回到家庭中。

一位女性来访,表示要离婚。为了之后工作方便,她想带走已经上小学的儿子,而不是还需要抱着的小女儿,但丈夫也只要儿子。考虑到丈夫家庭重男轻女的情况,包颖琦建议女人考虑孩子的教育和未来——女儿留下是否会被善待、能否得到和男孩一样的教育。女人想了想,决定带走女儿。后来,包颖琦得知她和丈夫合好不离婚了,再后来,她再次来咨询离婚。

“大部分女性没有认真想过离婚是什么,如果真的离婚要面临什么,怎么去争取小孩的抚养权以及争取到之后,下半辈子怎么过等问题。”包颖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你从法律的角度跟她们聊过之后,她们才意识到原来离婚这么复杂,结合她们的实际情况,绝大多数人的结果都是离不成。”

被扇了一巴掌,是不是家暴?

面对婚姻家事中的倾诉,包颖琦逐渐意识到,当事人不希望律师和闺蜜一样,痛骂“那个狗男人”,而是帮助她们去分析和解决问题。

几年前,包颖琦接待了一个愤怒的女儿和一个不知所措的母亲。女儿和母亲在老家生活,父亲在深圳工作,十八岁的女儿刚刚考上大学,她们发现了暧昧短信。女儿恨母亲的不争,破口大骂她太忍让,怎么能够忍受这样一个肮脏的男人?她要求母亲马上离婚。

包颖琦并没有马上劝这位母亲离婚,丈夫每个月七千块的工资有五千块寄回家,她在老家没有固定收入,而且居住在男方家。包颖琦告诉她,你可以出去工作,过好自己的生活,离婚不必急于一时。如果当下离婚,女儿的学费和住宿问题都将是负担。在她的支支吾吾中,包颖琦听懂了她的犹豫,告诉她,“你可以拒绝和他发生关系,尽管是夫妻也不可以强迫,法律会保护你”。

以前在律所,包颖琦接待的大部分来访女性往往已经决定了离婚,是来了解如何争取更多权益的,而大部分城中村的女性连是否离婚都还没想清楚。

“过去,她们的结婚生子都是在长辈推动下进行,没有考虑周全。现在,她们通过各种渠道会有一些意识的觉醒,想要作出些改变。”包颖琦分析,如果她们在老家,也许不会离婚,因为大家都是这么过的,“可她们在深圳看到的和听到的已经不一样了。但是还不够,她们还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

包颖琦问一位前来咨询的女性,你有什么原因必须要现在离婚吗?她摇了摇头,好像也不那么着急。包颖琦说,离开他以后你要解决许多问题,首先就是经济独立。要先想清楚解决方案,才会有离婚的自主权。

有时,包颖琦会劝慰她们,需要重新思考自己和孩子的关系。如果面前这个和你感情不和的男人不是一位好老公,却是一位好爸爸,而你目前也无力养育孩子,那为什么不选择把孩子给他抚养?“你将拥有更多的时间去赚钱,去成为更优秀的自己,法律也保障你去探望孩子,不会因为没有抚养权就没有了孩子。”

“她们无处宣泄自己的情绪,心里有气,但压抑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很多女性的父母都在远方,不想说出来造成父母的担忧,她们周围全都是差不多的生活状态,别人家也不一定更好过,说了也没用。”包颖琦觉得,她们需要更专业的人帮助作判断,比如被扇了一巴掌,是不是家暴,离婚时能不能多分一千块钱?

包颖琦教她们怎么判断家暴,怎么收集出轨的证据,怎么应对可能面临的离婚纠纷,并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但基本上不会再有下文。

婚姻问题其实都相差不大

在社区,包颖琦几乎从来没有遇到男人来咨询婚姻问题。

一个中年女人倾诉婚姻矛盾,包颖琦建议她带上丈夫来社区调解,丈夫来了后看到律师和调解员在场,扭头就走。男人的身影让包颖琦想起另一起多年前的咨询,一个潮汕男人掌握了老婆出轨的证据,问了包颖琦一些诉讼的问题后就离开了。他认为离婚是一件比戴绿帽更耻辱的事情,连律师的名片都不敢带回家,微信也不敢加,我们也无从得知他最终的选择。

在接待过更多的离婚群体后,包颖琦相信,“婚姻生活糟糕的夫妻,无论收入、知识水平如何,大家的婚姻问题,其实都相差不大,都是婆媳矛盾、家庭责任承担、婚内出轨等各种因素掺杂在一起,最后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除了婚姻,另一部分女性面对的问题在于继承。一个女儿威胁要把住在自己房子里的母亲赶出去,原因是自己承担了大部分的赡养,母亲却执意将所有遗产留给儿子,这让女儿寒心。调解的结果不是财产上的均分,而是从外地赶来的儿子承诺,每年会用一半的时间接母亲回家,轮流照顾。

一位老父亲去世了,留下了一套房子和一些钱财,没有写遗嘱。这是一个客家本地家庭,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儿子们在财产的分配上发生了争执,社区请来法律顾问、村股份公司董事长、工作人员、社区调解员共同调解。

包颖琦坐在其中,是在场唯一的女性,她听不懂客家话,不知道商议的内容,只在会议的最后被告知了结果:三儿子均分财产。包颖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站在女性和律师的角度,儿女拥有同样的继承权,但是她们没有出席,也无从得知她们内心的想法。

还有一次,一个女生求助包颖琦,她陷入一段感情纠葛,男方威胁索要多年来为她花过的钱,让她很害怕。包颖琦告诉她,男方如果起诉,她会帮忙应诉;如果对方跟踪或找上门来,那就报警,“男方在法律上不占理”。

但女生依旧情绪不稳定,她不分早晚地打来电话,在电话里狂哭,持续了半年多。包颖琦离开社区之后,依然会接到她的电话。有一天,包颖琦忽然发现自己被这个女生拉黑了,电话打过去已经是空号。包颖琦找到她的心理咨询师,对方遇到的状况也一样——女生咨询完,就搬家消失了。这件事成了包颖琦的一个心结。

在社区的两年,包颖琦习惯了很多咨询就此没了下文。和她们聊天,她不太带着律师的属性,“有时候是心疼,更多时候其实有点恨铁不成钢”。她说,很多当事人能理解她所说的话,只是在她之前,没有人能告诉她们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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