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至正文

韩非子悲剧:搞帝王术的知识分子,下场都不好

韩非子和很多现代知识分子一样,一支笔写尽了自己的人生路,却也堵住了自己所有的选择。

冰川思想库研究员丨关不羽

去年《大秦赋》热播引发争议,当时就有写写秦帝国的打算,在《南方周末》急就了一篇后,因为事情很多,就搁置了。

最近传出消息,这部剧要代表陕西省参加第 31 届中国电视金鹰奖角逐,又引发了我的兴趣。

一部竭力讴歌大秦帝国的影视作品可以没有孟姜女,却绕不过韩非子。在这部颂秦之作中,韩非之死依然是一场扎眼的悲剧。这个 ” 史前知识分子 ” 的悲剧人生,穿越时空,在现代知识分子群体中反复重现。

相比其他先秦诸子,韩非更接近现代意义的 ” 知识分子 “,一个纯粹的书斋中的智者。他大半生所为,和现代知识分子没有什么不同。求学、著述,以理性和逻辑作为工具,建构理想的世界。这种纯粹性,赋予他和他的学说独特的魅力。

然而,韩非洋洋洒洒十万言的长篇巨制,却成功地把他和他的国家送上了绝路。

01

战国 ” 知识分子 ” 韩非子

韩非在先秦诸子中,可算是唯一的知识分子了。这话可能很多人不明白,孔孟老庄那么多 ” 子 “,为何独独韩非子能算是知识分子呢?

其实,诸子都戴上 ” 知识分子 ” 的帽子,是对知识分子概念的滥用。

知识分子其实是个很现代的概念,直到 19 世纪才出现在法国和俄国。

知识分子是一种职业身份,指那些专门从事知识创造、传播的专业人士,大学教授、媒体人是最为公认的知识分子。所以,知识分子是现代化的产物,因为创造和传播知识的专业分工独立,是要有相应的经济基础。十八世纪工业革命完成后,才具备这样的经济条件。

至于说赋予知识分子很多美好的道德属性,诸如 ” 不依附体制的批判精神 “、” 独立人格 “,大半是这一群体的自我期许,并非现实。

其实,高等教育机构、学术机构、媒体何尝不是体制化的?绝大部分知识分子的经济独立能力都很差,仨月不发工资就揭不开锅,还能坚持 ” 批判 ” 的并不多,概率和倒贴菜钱还要坚持给客人上好菜的厨子一样低。所以,” 不依附体制 ” 只是镜花水月的想象罢了。

对知识分子 ” 独立性 ” 的道德赋义,还有一部分是继承传统智识精英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很看不起传统士大夫的科举入仕,喷之为 ” 依附皇权 “。其实,很多传统士大夫有家有业,至少在经济独立性上远远比现代知识分子要强很多。

春秋战国的诸子,绝大部分是有家有业的传统智识精英。他们有知识创造和传播的追求,却并不以此为职业。诸子中的大端是士大夫,出仕做官是本业。

当过鲁国司寇的孔子是不必说了,韩非的老师荀子做过稷下学宫祭酒,还做过楚国的兰陵令,货真价实的县长。孟子的仕途失意,但是与王侯同游很受礼遇,齐宣王甚至许给他万钟高禄。

兵家也做官,基本都是带兵的将军,队形很整齐。道家比较驳杂,祖师爷老子是周天子的图书馆长,庄子是漆园小吏,芝麻官也是官。墨家最为另类,墨翟开山立派后自成体系,搞起了 ” 武装社团 “,俨然成了教主和游侠头子。

身世可考的先秦诸子各有本业,韩非子是个另类。

图 / 网络

韩非所属的法家,高官辈出。他只有一个 ” 韩国诸公子 ” 的贵族身份,著述之外,再无职业履历。

用现代语言描述,韩非子是一个贵族出身的职业作家,这不是妥妥的知识分子吗?

02

韩非子的自信

韩非子的人生轨迹很单纯,三句话就可以概括:师从荀子,学业有成。仕韩未果,发愤著述。出使秦国,身死云阳。

这份履历,和很多现代知识分子一样单纯—— ” 某某高校毕业,某某高校任职,某年退休,某年逝世 ” 之类。

不过,自带八卦属性的太史公,还是给韩非留了点料。一个是口吃的生理特征,另一个是他戏剧性的死亡结局。

口吃,对战国时代的智识精英无疑是严重的生理缺陷。” 口才即正义 ” 的战国时代,结结巴巴严重影响发挥最重要的职业技能——表达能力。但是,韩非子不以为意。

他在名篇《说难》中开篇就自信地写道 ”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 “。意即我的知识储备、表达能力,都是杠杠的。一个口吃男孩的表达自信就是那么爆棚。

接着,他写道 ” 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 “,然后洋洋洒洒一大篇,核心意思就是游说技巧就是要投其所好、不触 ” 人主 ” 的逆鳞,这些我都懂。

通篇《说难》,其实就是韩非子老师的游说技巧指南。这应该是他学成归来,上书韩王时的自荐信。当外交使节是战国仕途最佳路径,战国最著名的同学档苏秦张仪,是无数后辈青年的励志偶像。韩非子也不例外。

▲《大秦赋》中的韩非子(图 / 视频截图)

韩非子确有自信的资本,他的文字表达力极为出色。韩非子 ” 极惨礉少恩 ” 的邪魅,在先秦诸子中独树一帜。就风格鲜明、文字冲击力而言,唯有恣意磅礴的庄子,能与之比肩。

正因为韩非有自信的本钱,才让他有了怀才不遇的痛苦。他在书斋里精研的帝王术,是普通君主难以承受之重。无论是韩安惠王,还是末代的韩王安,都是打酱油的角色。这也许不是个人素质的问题,而是 ” 天下四击,主辱臣苦 ” 的韩国压根就不可能出现韩非理想中的君主。

不得不退回书斋的韩非,不得不在 ” 孤愤 ” 中等待那位理想中的君主知遇。

这位理想的君主为了回避所有的权力风险,必须摒弃人性人情,成为绝对孤独的政治机器。

所谓 ” 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有八术:一曰同床,二曰在旁,三曰父兄,四曰养殃,五曰民萌,六曰流行,七曰威强,八曰四方 “,意味着理想的君主要生活在 ” 都是奸臣要害朕 ” 的时刻警惕中。

理想的君主既不能亲近谁,也不能依赖谁。所有人际关系都简化为君臣。而君臣之间互动,也只有刑和赏 ” 二柄 “。

总之,韩非子的理想政治,就是一部精确运转的大机器,这部机器唯一的目的就是耕战。这部机器由千千万万的零部件组成,其中有独一无二的那个核心部件是 ” 君 “,其他的都是 ” 臣 “。

” 君 ” 要带动所有的 ” 臣 ” 步调一致地运转。这样一部机器唯一的目的就是有条不紊地运转下去。

图 / 视频截图

如此苛刻的要求,平庸的韩王望而却步,是情有可原。这就是韩非子的帝王术面临的最大困难。

很难想象谁有意愿有能力成为这样的理想君主,打造这样无趣的理想政治。有能力的未必有意愿,有意愿的未必有能力。纵观人类历史,也很难找到几个这样的帝王。

偏偏韩非子遇到了秦王政,这可以说是非凡的幸运。韩非一生苦心造诣,都是为这次入秦之旅做准备。韩非并不波澜壮阔的人生,将会以最诡谲的方式结束。

03

身死国灭的诡谲悲剧

《史记》对韩非入秦的死亡之旅有三处明确的记载。

第一处是《秦始皇本纪》:

十四年,攻赵军于平阳,取宜安,破之,杀其将军。桓齮定平阳、武城。韩非使秦,秦用李斯谋,留非,非死云阳。韩王请为臣。

第二处是《韩世家》:

王安五年,秦攻韩,韩急,使韩非使秦,秦留非,因杀之。

《韩世家》的记载是秦国攻韩,《秦始皇本纪》中,秦国直接的战场对手是赵国。这和《韩世家》并不矛盾,因为秦攻韩、赵援韩,爆发秦赵大战,是数次秦赵大战的固定模式。阏与之战、长平之战都是如此。

而在《老庄申韩列传》中,韩非子入秦的缘由更有戏剧性:

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 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曰:” 此韩非之所著书也。” 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

这场攻韩之战竟然是粉丝想要见偶像闹出来的。这显然不可信,秦王要见韩非大可不必兴师动众,直接要人,怂到躺平的韩国是不敢阻拦的。真实情况大约是秦攻韩后,韩国通过某种渠道得知秦王是韩非的粉丝,选定了韩非作为使者。

无论韩非入秦是不是以秦王偶像的身份,都是以保存韩国为目的去的。这在传世的《韩非子》中也有明确的线索。《韩非子》第二篇就是《存韩》。

图 / 网络

而这又牵扯到一桩大公案,那就是《韩非子》第一篇《初见秦》的作者到底是谁。《初见秦》的作者自称 ” 臣 “,他为秦王提出的称霸方略是 ” 举赵,亡韩,臣荆、魏,亲齐、燕 “。韩国是第一批被干掉的对象。如果这是韩非子这次出使秦国时游说嬴政的说辞,那真是十足的二五仔了。后世的扬雄、司马光相信此说,对韩非子很是一顿批评。

但是,这和《存韩》篇里的韩非提出的秦 ” 从韩攻赵 ” 明显矛盾。而劝说秦王接受 ” 从韩攻赵 ” 的方案,显然更符合韩非子作为韩国使臣的身份。

其实,《初见秦》的 ” 举赵亡韩 ” 恰恰是李斯力主的策略,这一 ” 远交近攻 ” 的惯技,秦国奉行多年。并且韩非入秦时面临的那轮攻势,正是 ” 举赵灭韩 ” 的进程。而且就在数年前,李斯也有过 ” 初见秦 ” 的经历。秦王政十年,李斯的旧老板吕不韦倒台,李斯以战国第一雄文《谏逐客书》成功实现跳槽给秦王打工时,就是他的 ” 初见秦 “,而他提出的策略就是 ” 请先取韩以恐他国 “。

因此,《初见秦》的真实作者很可能是李斯,接下去的《存韩》篇,详细记载了主张 ” 从韩攻赵 ” 的韩非被 ” 举赵灭韩 ” 的李斯完败的。

除了李斯外,《初见秦》的真实作者还有其他几种说法。有说是拼凑战国多位纵横家段子的作品;还有说是作者确实是韩非子,但是这是早年用游说秦昭襄王的 ” 初见秦 “。这些都缺乏依据。

最可能的情况是这篇《初见秦》和下一篇没头没脑的《存韩》,本来是一整篇,完整记录了李斯和韩非围绕秦韩关系斗法的完整文字。却在形成传世本的流传过程中被割裂,以至于《初见秦》也算在了韩非的头上,平白多了一个卖国贼的形象。

其实,韩非是忠于韩国的。《韩非子》中多处都有韩非子为国谋划的文字,他给韩国开出的药方是内用法家学说图强,对外采取对秦国的事大政策—— ” 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正是此意。韩非虽然写了很多力主耕战的 ” 狠人政治 “,却很清楚韩国是狠不起来的。

可是,韩非也早已宣判了韩国死刑,他的忠诚与否无关紧要。按照他大半辈子 ” 极惨礉少恩 ” 洋洋洒洒十万言的狠人哲学,就是韩国的死刑判决书。

按照韩非的说法,仁义道德都是上古过时的东西,近世就是角力斗狠的丛林法则。那么,韩国这样 ” 天下四击,主辱臣苦 ” 的弱国,只配被李斯 ” 请先取韩以恐他国 ” 的策略消灭。

即便按照韩非的存韩策略,秦 ” 从韩攻赵 “,也只是延缓了韩国的覆亡罢了。帮助秦国一起背刺老盟友赵国后,秦国还有什么理由放过韩国呢?靠秦王是自己的粉丝打动他?作为韩非理想的无情君主,秦王政竟会因为那一点点个人情感的波澜而生出对弱者的同情吗?

因此,韩非入秦存韩的外交使命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韩非构想的事大政策,也是自行矛盾的——没有仁义道德的伦理支持,强秦有什么理由留下一个弱韩 ” 事大 “?无非是耕战称霸,把你韩国的地拿来秦国耕,取你韩国的人来为秦国战,不香吗?

当韩非 ”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 “,可怜巴巴的求饶时,想必内心是无比绝望和痛苦的。他要战胜的对手不是李斯,更不是秦王嬴政,而是一生 ” 极惨礉少恩 ” 的自己。

▲李斯与韩非(图 / 视频截图)

韩国不可避免地灭亡,韩非也难逃横死的命运。按照《史记 . 老庄申韩列传》的记载,韩非因为 ” 李斯、姚贾害之 ” 而死。可是,李斯们的说辞,按照韩非自己的逻辑,是无法反驳的。

” 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

在韩非的帝王术中,任何 ” 人之情 ” 都有巨大的政治风险,任何政治风险都应该不留遗患、毫不留情的去除。所以,韩非必须死。没有李斯最后奉送的毒药,他还是不免于死。毕竟,谁也不能免去 ” 人之情 ” 的嫌疑。

至于秦王后悔,想要赦免韩非为时已晚,是嬴政这位 ” 完美君主 ” 的瑕疵。

韩非一死,韩王安干脆果断地对秦称臣,韩国事实上已经灭亡。韩国形式上的终结则在四年之后,《秦始皇本纪》记载 ” 十七年,内史腾攻韩,得韩王安,尽纳其地 “,虽说是 ” 攻 “,却未载一战。

《韩世家》还要干脆,从韩非死亡的王安五年到王安九年间,完全空白。” 王安九年,秦虏王安,尽入其地,为颍州郡。韩遂亡 “,连一点攻战的痕迹都没有,径直就是韩王被 ” 虏 ” 了。

04

千年余响

司马迁写道 ” 申子、韩子皆著书,传于后世,学者多有。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表达非常蕴藉,既是同情,也有警示的意味深长。

书写得不错,学的人也很多,可是写书的人却是明其理却不能保其身。后学者又会如何呢?

其实,《战国策》对韩非的终场还有一个细节记载,说韩非子最后想要见秦王自辩未果。大量使用《战国策》的司马迁并没有把这段八卦写进《史记》,这也许是对韩非子最后的怜悯吧。

见到秦王,他又能说什么呢?试想韩非子在秦王面前最后的求生挣扎会是多么屈辱、尴尬,结结巴巴地说一番比 ” 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 ” 更屈辱的话,场面是很难看的。所以,不给读者留下如此想象的空间。仰尽老同学送来的断肠药决绝死去,才配得上他的人生。

韩非子和很多现代知识分子一样,一支笔写尽了自己的人生路,却也堵住了自己所有的选择。满纸的道理,大半出于极致的想象,却只导向了现实中的死路。

韩非力主 ” 当今争于气力 “,没有给 ” 天下四击,主辱臣苦 ” 的韩国留下生存的空间。他没有想到自己最终会死于同为 ” 明法之士 ” 的老同学李斯。没有以文乱法的儒、以武干禁的侠,来拯救他。

韩非最后面对的那杯毒药,是他自己制造的。死在韩国灭亡之前,或许也算是种解脱吧。如果他能活到耄耋之年,还能看到大秦帝国的崩溃。他的政治理想并没有比他的人生走得更远。

韩非的悲剧,在现代反复上演。20 世纪所有的人祸,都可以在知识分子的书斋中找到源头。” 书斋里的英雄 ” 在纸面上纵横恣意地建构理想世界,却在现实世界中制造了一幕幕悲剧。

知识分子的 ” 理性自负 ” 是一种现代病,却是韩非之死的千年余响。


了解 纳闻 的更多信息

订阅后即可通过电子邮件收到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