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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观察:唐山“孙小果”,抓了又如何?

(德国之声中文网)在中国唐山市一家烧烤店内,女性因为拒绝性骚扰遭到一群男人残暴殴打,引发舆论愤怒。当地警方称,陈继志、刘涛等9名施暴者已“全部归案”。根报道,施暴者大都劣迹斑斑、案底重重:故意伤害、非法拘禁,欠债不还……其中至少三人是黑社会团伙成员,有刑事犯罪前科,两人曾被网上追逃。很多人称之为唐山版孙小果案。

孙小果是昆明市黑社会团伙头目,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数次犯下强奸罪、强制侮辱妇女罪、故意伤害罪等多项罪名,数次获刑甚至被判处死刑,但因为家人买通官员,他要么逃脱服刑,要么提前出狱,并继续为非作歹。2019年,孙小果再次成为“扫黑除恶”大案的主角,再次被判处死刑。2020年2月,他被执行死刑。

作为较早报道孙小果案的记者之一,我认为这两起案件的确有些相似之处:除了施暴者作恶多端之外,当局都以“扫黑除恶”运动式打击回应民情;受害者或者主要受害者均为女性——而性别视角在前一案件的舆论中被忽略,在后一案件的舆论中被禁止。

长平观察:唐山“孙小果”,抓了又如何?

时评人、本文作者长平

世间再无孙小果?

1997年12月下旬,我和同行朋友余刘文去昆明采访孙小果案。当时孙小果刚满二十岁,主要恶行是横行夜店,敲诈、殴打、羞辱、强奸“三陪女”,其中有若干未成年人。我们采访了受害者之一张亭(化名)和她的家人。张亭讲述了她亲历的孙小果的种种暴行,而张父则在旁边的房间一口接一口地喝酒,不停地叹气。我们告诉他,孙小果已被捉拿归案。张父说:“进去了,他还会出来。我们这种人,对他们有什么办法?”

在发表于1998年1月9日《南方周末》的报道中,我们记录了张父的这句话,但是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句预言。

当时孙小果案轰动一时,受到重视,法院高调判处他死刑,他的母亲孙鹤予因为包庇犯罪被判刑五年,“大快人心”。然而,孙小果的继父李桥忠通过收买司法系统官员,让他从死刑到死缓,从死缓到多次减刑,于2010年4月服刑十二年零五个月之后获得释放。

再次横行霸道近十年之后,四十多岁的孙小果成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扫黑除恶”的要犯,终于伏法,并连带将19名牵涉其中的公职人员和重要关系人送进监狱,再一次“大快人心”。

如果张父还健在,他应该相信世间再无孙小果了呢,还是会继续叹息:他死了,还会有别人?

我想,唐山人甚至都不用借用孙小果的名字。1983年全国“严打”,第一站就是唐山。此后的各类“扫黑除恶”,也不会漏过此地。重拳之下,为什么依然恶霸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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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者及其家人为什么沉默?

我留意到,有舆论对唐山暴力事件提出质疑:为什么几名受害者及其家人都没有发声?是他们同时选择了沉默,还是被当地政府集体噤声?

事件发生已过一周,但受害女子的伤情仍然不明。医院对媒体严密防守,并称受害女人救治情况“以公安官方通报为准”。

二十年前,我们采访孙小果案受害者及其家人的时候,除了无处不在的威胁和恐惧,并没有受到官方的阻挠。不仅如此,警察内部的良心人士也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材料。

如今社交媒体成为重要的传播渠道,同时也是官方得力的维稳工具。“唐山被打女生后续”阅读量上亿,却上不了热搜,比不上一条明星八卦的分量。

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微博表示已因此事件将1000多个帐号禁言——并非因为这些账号支持暴力,而是因为它们系统性地反思性别暴力,被认为“挑唆性别对立”。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院长、教授贺雪峰在一校内群里,转发否认唐山事件中存在性别暴力的文章,称“仅仅几年,女拳就成为中国重灾区”、“美国意识形态渗透真厉害”,要求女生轮流表态,引发舆论激愤。在中国高校教师频频因为政治言论被开除的当下,贺雪峰胁迫女生反对性别暴力反思,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显然可以被视为来自官方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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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唐山打人事件的几名受害者及其家人都没有发声?是他们同时选择了沉默,还是被当地政府集体噤声?(资料图片)

尽管我是较早学习性别平等理论的中国媒体人之一,但是直到二十年之后,我才反思了当年的报道缺少了性别角度的观察。“当我重读当年的采访笔记,我发现我的关注点更多在孙小果的作恶多端和昆明司法部门的腐败黑幕。底层女性的悲惨遭遇,在很大程度上,是用来证明这两者存在的材料”。

庆幸的是,当年我们走访了受害者及其家人,写下了她们的声音。二十多年后,中国央视播出孙小果案的“政论专题片”,聚焦于对新一轮的“扫黑风暴”歌功颂德,竟然没有一个字提及此案的受害人。对于经过层层严格审查的央视报道来说,这显然并不是无意间的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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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痞流氓也“保护女人”

今天中国舆论对于性别平等视角思考的严防死守,超过了对于暴力言论的警惕。甚至可以说,对于前者的限制,就是对于后者的纵容和鼓励。

主流媒体将谴责暴力的舆情引导并限制在“重拳出击”“扫黑除恶”的话语框架内。事实上,正是这套“有毒的男性气质”话语助长了厌女情绪,催生了各种大小流氓横行霸道。

在被广泛引用的社会学家康奈尔的《男性气质》一书中,男性气质被分为四种类型:支配性、从属性、共谋性和边缘性。其中支配性男性气质(hegemonic masculinity)也称为霸权型男性气质,就是人们通常理解的阳刚的、勇猛的、控制的、男性尊严的、冲动的、霸气的、成功的气质。这也是黑社会成员崇尚的人生价值观。

男性气质将“女性气质”定义为负面的、软弱的、失败的气质。需要说明的是,厌女情绪也包含了对被认为具有这类气质的男性的厌恶,比如“娘炮”。有人说,男人也被欺负,因此唐山暴力事件就不是性别暴力,这是对性别暴力的误解。霸权型男性气质倡导的是对弱者的鄙视、控制和欺凌。以性别来划分,大多数女人都被归入“弱者”。

近年来官方舆论中的“男孩危机”、“重拳出击”、“自古以来”、“战狼外交”、“厉害了我的国”等等,就是典型的霸权型男性气质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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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认同这些宣传的男性认为,自己显然并不属于欺男霸女的地痞流氓,恰恰相反,是“保护女人”的好男人。其实,“保护女人”的潜台词是女人听话顺从,甚至是男人的财产。否则,那些被微博删号、被无情网暴的“女拳”,他们怎么就不去保护了呢?更不用说,如果给女人贴上“精日”、“台独”、“CIA洗脑”等严重不顺从官方意志的标签,那就可以任意凌辱了不是吗?

事实上,这些凌辱正是号称要“保护女人”的男人们安排的,纵容的和奖励的。

这跟唐山那家烧烤店里施暴的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呢?拒绝性骚扰的女生,在他们眼里就是不顺从的异类。这些地痞流氓,也有需要“保护”的女人——为了彰显霸权型男性气质,他们往往特别强调这一点;“保护”起“自己的”女人来,一点都不会比“好男人”们更“不像男人”。孙小果在临刑前接受采访,谈到自己的女儿,眼睛里也充满了父爱温情。

女权主义要颠覆的就是“有毒的男性气质”,“女拳”要还击的就是这些一边“保护”着“自己的女人”、一边凌辱不顺从的女人的孙小果们,以及培育、支持和奖励这种男性气质的父权制度。

而这种父权制度,正是专制制度这枚硬币的另一面。这就是审查机器在唐山暴力事件的汹涌舆情中要删除1000多个“女拳”账号的原因。

长平是中国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六四记忆 · 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现居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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