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欧尔班化”：走上匈牙利道路的美国右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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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18年夏天，匈牙利总理欧尔班便预见到在次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右翼民族主义政党将会取代欧盟的自由派。他说道：“我们正面临着一个重要时刻：不仅要告别自由民主……而且还要告别‘1968年的精英’们。”

“1968年的精英”是欧尔班为欧洲大陆现状贴上的一个标签。对欧尔班来说，半个世纪前在欧洲部分地区发生的政治动荡和学生起义运动是他想要推翻的当前社会文化正统观念（以女权主义、无神论和左翼世界多元主义为标志）的源头。自2010 年上台以来，他一直试图将拥有1000万人口的国家变成非自由民主的“培养皿”。而现在该是匈牙利模式“走出去”的时候了。

欧尔班在罗马尼亚的一次民族聚会上说道：“90年的新一代即将取代68年的一代。欧洲政治轮到新一代手中了，他们这些人秉持着对基督教的信仰以及对国家的忠诚。”

在2019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主流政党确实在民意调查中受到了影响。但与欧尔班有密切关系的极右翼并不是唯一的受益者，更左翼的政党，包括越来越多的绿党拥护者，也在大选中脱颖而出。欧尔班和他的右翼民族主义盟友希望能在整个欧洲大陆插满新的“基督教民主”的旗帜，但是事实证明并没有取得太大的成功。

然而，欧尔班的影响力并不仅限于欧洲。欧尔班及其统领的青民盟政党已成为美国保守派政策主张的重要灵感来源。唐纳德·特朗普的前顾问斯蒂芬·K·班农将欧尔班的民族主义统治观念称作“特朗普之前的特朗普”。

塔克·卡尔森是美国极右翼派黄金时段福克斯新闻的主播，多年来一直崇拜欧尔班。他在2019年曾表示匈牙利领导人实际上很关心如何实现人民生活的安定繁荣，这特指欧尔班对移民和多元文化主义的敌视态度以及其为鼓励匈牙利家庭生育做出的努力。“他没有用国家的财富去养那些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非法移民，而是用税收提升本国人民的生活水平。”卡尔森如是说。

卡尔森一直试图宣扬近年来的一种更加主流的言论，即种族主义“大替代”理论。该理论认为移民的到来会破坏甚至消灭一国政治领域的本土人口组成。它使过去十年里美国一系列大型枪杀事件有了理论依据，其中便包括一名奉行白人至上主义少年在布法罗一家杂货店里枪杀10人。

这一理论曾经游走于西方政治的边缘，但由于像卡尔森这样的人不断散布移民带来的恐惧以及大西洋两岸政客的宣扬传播，现在它已经转向右翼主流。最近的一项民意调查发现，十分之三的美国人认为移民的增加正在使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失去政治和文化影响力。

在西方，没有哪个民选领导人比欧尔班更关注人口危机。尽管匈牙利的穆斯林和阿拉伯人人口数微不足道，但他将2015年重新安置1000多名叙利亚难民的后续结果视为一种生存威胁，可以说在这方面他进一步巩固了其国内的支持力量，并且提升了自己在欧洲极右翼中的形象。

“如果未来欧洲不再有欧洲人居住，且我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时，那么我们就是在谈论人口替换，也就是取代欧洲人。”欧尔班在2019年于布达佩斯举办的人口学会议上说，“欧洲有一些势力出于意识形态或其他原因正想要替换欧洲的人口。”所谓的这种势力中的主要力量是匈牙利裔美国金融家乔治·索罗斯。对于欧尔班和他的盟友来说，索罗斯是一个涉猎多领域的全方位敌人，一个为大学、教育和援助组织等世界性项目提供资金的富有的犹太精英。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早些年间，索罗斯资助的一个组织曾在80年代为由欧尔班领导的羽翼未丰的自由青年团体提供支持，该团体后来成为了如今的青民盟政党。

顺应匈牙利冷战后民主转型的潮流，欧尔班转向了右翼，并开始破坏，在某些情况下还控制了可能阻碍其统治的公民机构。随着欧尔班掌权，大批官员被解雇。匈牙利独立媒体发展的空间受到挤压，与欧尔班结盟的企业接管了国内主流媒体，而政府则使用间谍软件跟踪调查记者。索罗斯创办的一所大学也被迫迁往维也纳。

对于深陷反自由主义不满情绪的美国右翼分子来说，匈牙利提供了打赢文化战争的行动模板。参与今年俄亥俄州参议院选举的共和党候选人詹姆斯·大卫·万斯主张没收福特基金会的资产，而这恰是一个促进社会正义的组织。

万斯也因支持欧尔班的民族主义立场而出名。他在接受《名利场》采访时表示，特朗普在2024年的连任意味着要开始强制收购包括大学在内的一些美国机构。“我认为我们应该紧抓那些左翼机构。”他说，“然后让它们变成反对左翼党。我们需要一个‘去复兴党计划’，一个‘去唤醒计划’。”

他还说道：“我认为特朗普应该解雇每一个中层官员、行政体系的每一个公务员，用我们的人民取而代之。”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天方夜谭，但分析人士从美国右翼对欧尔班的欣赏中看到美国右翼的政治走向承载了欧尔班对“1968年精英”的战争中的所有攻击理念。

“我担心欧尔班考虑的是完整的一揽子计划，”普林斯顿大学社会学教授、匈牙利政治专家金·莱恩·舍佩勒在接受《纽约客》采访时表示，“他使用了吸引右翼的言论，而特朗普的言论吸引了美国政治的右翼。但在这之下实际上潜藏着一个独裁者，我担心这是真正吸引美国右翼的东西。”

“也许佛罗里达州正在成为我们美国版的匈牙利，”保守派评论员罗德·德雷赫 (Rod Dreher) 上个月在一篇专栏文章中沉思道。该专栏称赞匈牙利为美国保守派打击 LGBTQ 权利铺平了道路。德雷尔是美国保守党的资深编辑，也是匈牙利总理维克托·欧尔班（Viktor Orban）的直言不讳的崇拜者——以至于他在布达佩斯定居，并巧妙地潜入该市亲政府的知识阶层。

据德雷尔说，佛罗里达州（州长罗恩·德桑蒂斯（Ron DeSantis）是右派）正在吸引那些具有影响力的美国保守派人士，他们希望在一个由美国最具野心的、普选出的政治家之一正在稳步重塑的州定居。在他看来，这里就像匈牙利首都一样；那里已成为右翼专家和知识分子的聚集地，并将于本周主办一次海外版的美国保守派政治行动会议。

这种趋同程度要深得多。自2010年以来，欧尔班一直掌握政权，最近又赢得了连任。作为在本国取得政治和文化胜利的领导人，欧尔班深受美国保守派的爱戴。欧尔班领导着他所宣称的“基督教民主”，这是一个不自由的国家，在这里“传统”价值观占主导地位，而自由主义的对手被边缘化或被排除在关键政府机构之外。

《Vox》杂志的扎克·波尚（Zach Beauchamp）写道，德桑蒂斯（DeSantis）无论是否有意，都在开创“美国欧尔班主义”。

德桑蒂斯3月份签署的佛罗里达州法案，被评论家称为“不许说同性恋（Don’t Say Gay）”法律。该法案禁止在三年级之前对儿童进行关于LGBTQ问题的教育或课堂讨论。反对者担心，它模糊的语言将让家长们很容易就任何有关性和性别的讨论提起一大堆诉讼，并在学校产生寒蝉效应。但这位佛罗里达州州长宣称，他是在打击“觉醒的性别意识形态”。

图为2017年9月，保守派作家兼博主罗德· 德雷尔（Rod Dreher）站在他位于巴吞鲁日（Baton Rouge）的故居中的一组宗教图标前。

欧尔班做得远不止这些，而且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2020年，他禁止同性伴侣收养儿童——自2017年以来，这在美国各州都是合法的，并使跨性别者无法合法地改变其生理性别。去年，他的政府通过了一项法律，禁止向未成年人分享被认为是在提倡同性恋或变性的内容。该项法律还载有限制同性恋教育的条款，并建立了一个可搜索的恋童癖罪犯登记册。这项立法在欧盟其他国家引发了猛烈的批评，使匈牙利与西方的欧盟伙伴陷入了缓慢的冲突。

去年，欧盟委员会主席乌尔苏拉·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在该法案通过后对欧洲议会成员说到：“该法案将同性恋和变性手术与淫秽作品同等对待。”“这项法律以我们都致力于保护儿童为借口，但却因为人们的性取向而严重歧视他们。这项法律是可耻的。”

然而，这似乎至少间接地激励了佛罗里达州的立法者。在4月份布达佩斯的一次小组讨论会上，德雷尔表示，佛罗里达州的法案“部分效仿了匈牙利去年夏天的做法”。为了证明对教育实行意识形态控制是正当的，佛罗里达州法律的支持者像欧尔班及其盟友一样，捏造了一个恋童癖的“男仆”等待着捕食学童的魔幻世界。

他所在的州政府通过了第二项法律，该法律通过解除特别管辖权来惩罚迪士尼高管的言论，该管辖权允许迪士尼公司在佛罗里达中部的大片地区维持自己的监管和税收规定。

正如波尚所指出的，这种做法在欧尔班领导下的匈牙利更为普遍。欧尔班利用国家权力撤销了一位重要商业领袖的合同，并建立了一个主要商业利益理应遵守执政党的路线的体系。

许多共和党政客明确表示，他们是在与支配美国文化的专制的自由主义正统观念作斗争，这是一种由教育体系、传统媒体和沆瀣一气的企业巨头所支撑的无所不在的体制。对迪士尼的攻击可能是反击的第一步;在共和党州立法机构推行的新法律中可以看到更明显的优势，就像德桑蒂斯签署的另一项法案一样，该法律旨在监督公立学校和工作场所围绕性别和种族的言论。

波尚写道：“德桑蒂斯在总统职位上树立了一个拳击文化斗士的形象，他稳步制定了一项政策议程，强烈呼应了欧尔班的执政精神——其中，据称来自左翼的存在主义文化威胁证明了对右翼的敌人大肆使用国家权力是合理的。”

图为2021年7月24日，在布达佩斯举行的一年一度的“同志骄傲”大游行上，一名示威者举着彩虹旗。

对欧尔班来说，这一战略最终是为了巩固政治，激活忠诚的右翼基础。

“这个充满民族主义言论的危险世界产生了‘局内人’和‘局外人’，通过捏造对国家的假想威胁来巩固政权支持，”人权观察组织LGBT权利项目主任格雷姆·里德（Graeme Reid）去年写道，“在匈牙利，移民被污蔑成人们眼中的外来恶魔，而LGBT群体则被视为内在威胁和境外势力。”

匈牙利并不是唯一一个削减对LGBTQ群体保障的国家，尤其是在前共产主义国家之中。但是欧尔班将自己标榜为欧洲“家庭价值观”的杰出捍卫者，说他在现代自由主义浪潮的冲击下挺身而出。在他冠冕堂皇的言辞中，现代自由主义已经破坏了传统的家庭，并导致他的国家在他掌权时成为欧洲生育率最低的国家之一。

去年9月，欧尔班在布达佩斯举行的人口峰会上表示:“匈牙利必须保卫自己，因为西方左翼正在进攻。”“它试图使家庭的概念相对化。它这样做的工具就是性别意识形态和LGBTQ游说团体，他们正在攻击我们的孩子。”

他的说法得到了大会发言人之一、前副总统迈克·彭斯(Mike Pence)的赞同。“我们看到了一场将我们带到这里的危机，这场危机抨击了文明的核心。”彭斯在会上说，“这个危机就是核心家庭的侵蚀，它以结婚率下降、离婚率上升、普遍的堕胎和出生率下降为标志。”(彭斯当时准确地预测，美国最高法院的右翼多数派很快就会着手撤销对堕胎的保护。)

美国右翼人士为欧尔班在遏制移民的同时提高出生率的政策喝彩。欧尔班将匈牙利国内生产总值的5%左右用于鼓励家庭生育的项目。项目措施包括对有三个孩子的母亲免征所得税，为愿意立即生孩子的已婚夫妇提供慷慨贷款，以及一项针对40岁以下女性的全国性体外受精计划(尽管女同性恋者不需要申请)。

然而，尽管欧尔班付出了十年的努力，匈牙利的生育率仍然低于保持人口稳定所需的水平。联合国的一项调查估计，到2035年，该国人口可能会降至900万以下。匈牙利人口下降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在过去十年的欧尔班统治期间，数十万匈牙利人大规模的移民。

上个月，成功获得了第四个连续任期的匈牙利总理欧尔班·维克托（Viktor Orban）洋洋自得地表示：“我们的伟大的胜利，从月球上都看得到，至少你肯定能在布鲁塞尔看到。”欧尔班嘲笑的是欧盟精英集团中的他的批评者们。

欧尔班是对的。他的青民盟党（The Fidesz–Hungarian Civic Alliance）及其盟友获得了超过50%的选票和该国一院制国民议会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即使考虑到庞大的选举机制对他们造成的不利，匈牙利反对派的联合集团希望至少能削弱右翼民族主义者的势力。这些希望也破灭了。

远在大西洋彼岸，至少从美国右翼的边边角角还是传来了庆祝的声音。“祝贺欧尔班·维克托赢得了当之无愧的胜利！”极右翼众议员玛乔丽·泰勒·格林（Marjorie Taylor Greene R-Ga.）在一条推文中写道，她还表示应该在美国推行欧尔班的反 LGBTQ 权利立法。“他领导匈牙利的方式是正确的，美国也需要这样。”

在此之前，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在4月大选前曾出乎意料地表达过支持，并在1月份发表声明称赞欧尔班是“真正热爱他的国家并希望为人民提供安全保障”的人。

一个月后，有报道称欧尔班邀请特朗普访问匈牙利，并可能在西方民族主义者的主要聚会上发表主题演讲。虽然特朗普本周不会在布达佩斯参加由美国右翼的主要召集组织保守党政治行动会议主办的活动，但美国和欧洲其他许多极右翼政治家和专家将出席。

图片为欧尔班于2022年5月16日在布达佩斯的匈牙利议会连任第四届后宣誓就任匈牙利总理。

出席会议的任何人都不太可能提出会使欧尔班无法反驳的针对反民主政治策略的反驳。事实上，他们可能会庆祝他在战略上的冷酷无情。

自2010年上台以来，欧尔班和青民盟稳步加强了对匈牙利政府的控制。该国的媒体系统现在由忠于执政政府的实体主导。该国司法机构的独立性在欧尔班连续掌权的十几年中饱受侵蚀。而且尽管匈牙利的选举免费，但很难称其为公平公正。

这部分是因为欧尔班政府利用其压倒性的议会权力来修改该国的宪法并重新制定选举方式。匈牙利有一个混合成员的议会，席位一部分由地理区域选举产生，另一部分则按选民投票比例分配政党名单——许多政治学家认为这种制度令人钦佩，但在匈牙利的情况下，正如《经济学人》指出的那样，这种制度“被扭曲了”。

“匈牙利的选举环境非常不利于反对派。2010年，欧尔班修改了宪法，将议会的规模缩小了一半左右，之后他对整个国家进行了划分，”政治学家金莱恩·舍佩尔（Kim Lane Scheppele）如此解释。

欧尔班和他的盟友还取消了地理区域的两轮投票程序。此举使得任何赢得多张选票的政党候选人获得席位，而不是与最接近的挑战者进入第二轮决选。许多这些变化的最终结果是赋予了青民盟占比过高的权力。

例如，在2014年，青民盟党人只需要45%的普选票就赢得三分之二的议会席位。其他各方一共获得55%的选票但只占三分之一的席位。

“匈牙利人民的意愿不再体现在选举结果上。”前匈牙利国会议员苏珊娜·塞伦尼（Zsuzsanna Szelenyi）写道。

一个无限期多数统治的计划似乎正在进行中：匈牙利总理可能会蔑视他的国家对欧盟原则的承诺。他可能已经建立了一个强大的赞助和裙带资本主义网络以加强他的统治。但他和他的盟友几乎总是可以争辩说，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在匈牙利的法律范围内。

像欧尔班这样的民选强人正在“通过一个渐进的过程从内部掏空民主”，玛丽安·塞格迪·马扎克（Marianne Szegedy-Maszak）在“琼斯母亲”（Mother Jones）一文中写道。

图片为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和唐纳德·特朗普总统于2019年5月13日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会面。

许多专家担心美国正在梦游。“如果水温每小时只上升一度，你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意识到它太热了，但到那时已经太晚了，”康奈尔大学社会学教授迈克尔·梅西（Michael Macy）告诉《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埃德索尔（Thomas Edsall）。

毫无疑问，美国的温度正在上升，特别是其右翼。每个新的选举周期都会出现越来越多的极端主义共和党候选人，他们表示他们不相信拜登总统2020年胜利的合法性，并明确呼吁采取新的法律措施来限制各州的选举权，使天平向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倾斜。

“欧尔班的青民盟党和美国共和党人都通过改变选举规则确保他们的政党获得不成比例的席位比例，”新美国基金会高级研究员、比例代表制倡导者李·德鲁特曼（Lee Drutman）告诉笔者。“他们所做的方式不同，只是因为潜在的政治制度不同，”他说，但他们关于竞选进程“都是同一个逻辑。”

美国的超极化（Hyper-polarization）暴露了其老化了的制度是一种实现少数人统治的形式。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近二十年来没有赢得过普选。参议院不成比例的权力——由于城乡两极分化，共和党的多数派可以以少数美国人的选票占据主导地位——反过来又导致了美国最高法院的决定性保守派多数，最高法院通常是美国最具争议的政策决定的最终仲裁者。

“民主国家依赖于制度框架和文化背景：即民主规范的广泛接受，”塞伦尼写道。“在匈牙利，制度框架正式仍然存在，但欧尔班政府放弃了民主规范，并利用政府权力制约那些没有发挥制衡作用的机构。”

美国也很快会说同样的话。“民主，意味着所有公民的平等代表权以及至关重要的多数统治，实际上已成为当代共和党的敌人，”埃德索尔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