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乔
父亲的口才很好的，与什么人都能谈得来。有他在的地方，笑声总是不断。人们总说我父亲为人热情，很会幽默。但他与我们说话时，都是他说我们听，而且多数时候是以开会的形式。我们三弟兄私下不叫开会而称上课，这是我们生活中最为紧张的时刻。我们成家后，父亲不说开会了，而是换成“有点事和你说一下”，其实无论是语气、内容还是我们的感觉，依然还是原来的开会。开会，毕竟是少数，别的时候，父亲与我们很少说话，更别说你言我语的交流。父亲的沉默、冷淡在我们的心里书写出威严。
我常年在外，一年最多也就回家一趟，平常多是电话与父母联系。每次打电话，都是父亲接电话。除非他有事要问我，不然，没说上几句，他就会让我母亲来接电话。离家远了久了，总算盼到回去的时刻，自然会兴奋地打电话告诉父亲。父亲常常只淡淡地说，哦！在说好的时间进家门，母亲总是在家的，父亲有时在有时不在。母亲见到了，围着问长问短。父亲手头在做什么照旧做什么，等我叫了他，他淡淡地说：“回来了！”如果父亲当时没在家，那么待他回来时，我迎上去叫他，他依然是淡淡地说：“回来了！”然后，他就去忙自己的事。实在没事，就进房间看电视。就好像我天天在家似的，又好像我不存在一样。我给他带的吃的用的，无论贵还是便宜多还是少，他都不拿正眼看，只说，哦，好！
我在家总是呆不了几天的，走的时候多半是早上。头天晚上，母亲会睡得很晚，吃的用的一样一样地往我包里塞，和我说话，左叮咛右嘱咐。父亲呢，吃饭时无话，吃好饭就看电视，一晚上基本上都不再出卧室。一大早，母亲起床做早饭，父亲还在睡觉呢。我走的时候，会在父亲卧室门口道别，父亲就一句话：“哦，走了，好！”
除了上课、批评或训斥我，父亲在我面前，基本上都保持这样的不动声色。父爱，我无法面对面真切地感受到。父爱，只在母亲的唇齿间流动，以语言的方式进入我的心灵，再由我重新还原为画面。在得知我要回去后，父亲其实很高兴，比我还兴奋，会就着我回家这一话题和母亲唠叨个不停。他以倒计时的方式安排迎我回家的事，让母亲打扫卫生，收拾床铺，自己则去买菜，还煞有其事地订食谱。有些菜，他会提前和人家说好，然后在我回来的当天早上起大早去买。他会把自己的自行车擦得锃亮，在链接、齿轮等处上好机油。只不过，我回来后，他不会和我说骑他的车子，只是自己骑另外一辆旧车。我走的时候，要让我带的东西，都是他私下告诉母亲。那些关照的话，温暖的话也是让母亲转述。带给他的东西，他会舍不得吃，吃的时候，会得意洋洋跟母亲说，这儿子还真会买。衣服呢，穿出去，见到谁都显摆，这是我儿子买的，瞧瞧，多好啊！
其实，父亲是个外向的人，是个喜欢张扬的人。可在我面前，父亲却退至幕后。不仅对我这样，对我哥和弟也是如此。就连母亲都说，你们这一回来，你爸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想想也有趣，我所感受到的父爱真的就像一个害羞的大男孩。
年轻的时候，我没能完全体会这其中的意味，也常常在母亲面前抱怨。有意思的是，在别人面前，谈起父亲聊起父爱时，我却觉得父亲其实很爱我们，爱得很密实很细腻，爱得不显山露水。渐渐地，我还因为我父亲这样特别的爱的方式而感到自豪。再后来，我发现，其实很多人的父亲，都或多或少像我父亲这样，爱在不经意间，爱得润物细无声。在我也成为儿子的父亲后，我才知道，父爱的厚实，真是可以这样不露痕迹。看似淡然，其实就像空气一样拥抱着我的成长。人们常说，父爱如此，是说父爱像山一样坚厚而有力量，但应该还有像山一样的沉默。
父亲一定是觉得，父爱是他的本能，是不需要表现的。我没怎么看到父爱没怎么听到父爱，但每时每刻，我都在呼吸着父爱。这样带着羞色的父爱如同血液一样融入我的生命，悄然营养我的人生。
作者简介：
北乔，江苏东台人，作家、评论家、诗人。出版长篇小说《新兵》、小说集《天要下雨》、散文集《远道而来》《三生有幸》、文学评论专著《约会小说》、诗集《临潭的潭》等10多部。曾获第十届解放军文艺大奖、第十一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第九届长征文艺奖、六次武警文艺奖、第八届黄河文学奖、第六届乌金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第三届海燕诗歌奖、第四届刘章诗歌奖等。现居北京。
注：本文节选自《三生有幸》，北乔 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4月出版。部分图片来自网络，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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